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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补鞋匠

2020-10-08叙事散文敬一兵
成昆铁路,是埋藏在我心里的一种长久的热爱,是引领我寻找血脉的起源、回望沉淀在骨骼深处的情愫、以及我的先人没有声音的历史的全部期盼。钢轨,枕木,基石,隧道和桥梁都在萌动,像春天里的树苗。萌动,是穿插在成昆铁路历史中的所有人的灵魂,正在苏醒,或
  成昆铁路,是埋藏在我心里的一种长久的热爱,是引领我寻找血脉的起源、回望沉淀在骨骼深处的情愫、以及我的先人没有声音的历史的全部期盼。钢轨,枕木,基石,隧道和桥梁都在萌动,像春天里的树苗。萌动,是穿插在成昆铁路历史中的所有人的灵魂,正在苏醒,或者先人的语言和行为,正在蔓延的一种孕育过程。这样的过程,随了铁路的延伸,与历史上南方丝绸之路的牦牛道在西昌交汇的时候,萌动就变成了花朵的绽放。为了撰写有关成昆铁路的历史性文字,我一次次来到了花朵绽放的地方。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次,比两年前我到西昌时,邂逅到我的老同学而更加沉重,更加伤感,更加难忘。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出了凉山州政府招待所大门左拐,长征路的尽头是西昌的大巷口。我知道,刘伯承司令与彝族首领果基小叶丹相约彝海边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兄弟的石雕,在那里等着我。一个十三岁就成了支援铁路建设,从上海来到西昌,并把自己的根扎在了邛海边的老人,按照契约,也在那里等我。这些预先设置好了的情景,在大巷口萌动着激情,让我的感觉,有了招摇的意思,仿佛阳光在招摇。阳光里的尘埃,也在招摇。越来越多招摇的元素,随了我的脚步移动,钻进了我的情绪里,然后梗在里面,用阳光穿过街边的银杉树叶形成的线条,还有邛海飘来的湿润和螺髻山轮廓勾勒出来的力度,把我的情绪,编排成了一组优美的曲线。城市在生长,留下来的楼房和树木的阴影也在生长。每一个阴影,都在强化历史消失的特征,或者是对记忆的一次特写。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就遇上了这些阴影,还有那些曾经生活在我周围,如今却走出了我视野的人。

  长征路的中段,有一个长途汽车站。车站外面的屋檐下,有一个补鞋的摊点。去见朋友,穿一双罩满灰尘,看不见鼻子眼睛的皮鞋是不礼貌的。补鞋匠正在替别人刷鞋,我就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了等候。补鞋匠聚精会神擦皮鞋,没有抬头看我,这倒让我有了机会打量他。大概是天长日久蹲在路边为人修鞋擦鞋的缘故,他的头发很脏,无精打采趴在额上,无论尘埃怎样覆盖,都遮不住白发带来的疲倦和苍老感觉。他的额头上,有一种篆刻的刀刃使劲划在石面上留下的崩裂飞溅的皱纹,那是外部环境直接接触所造成的形状,像一条条干枯的深沟。由于埋了头擦鞋,看不见他的整个脸部,只能够瞥见侧面。他的侧面轮廓很鲜明,消瘦的面颊让轮廓的线条显示出深刻性,颌部也由此而映衬出了紧张感,咬肌很突出,给人留下长期受热、受苦的忍耐印象。眼睛在眉棱后面没有放出光芒,这不是因为他戴着的老花眼镜抑制了光芒,而是一种类似孤介,甚至是乖戾的性格使然。他穿了一件宽大而又松垮的衣服,蓝色几乎褪尽,这让衣服里面的身体显得更加枯瘦,仿佛被榨干了汁液的甘蔗。裸露在衣袖外面的一双手,皮肤粗糙,藤蔓一样爬满了黝黑的筋络,惯性般地保持着修鞋与擦鞋相关的动作,很显然,这是生命本能,已经简约成了一种机械动作的符号。

  他的目光,终于和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电流一样袭过我的脑海。伸手来接我皮鞋的时候,他的眼睛在游荡中,渐渐有了新生婴儿的那种新鲜味道。我想,一定是这种不期而遇的眼睛,里面暗藏着机缘,否则,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都不会闪烁出光芒,并且还有只有热带才具备的蛋白质很高的水果气味。为我擦皮鞋,他的动作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自然和连贯,像是一个新手,动作很局促,仿佛热带的草木,由于气候区域零散,从而呈现出杂芜的状态。这样的动作,好像连接在木偶身上的线,牵引他的裤角,晃来晃去,泄露出了他从膝盖以下失去了双脚的事实。我在邂逅的惊讶中,试探性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可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只是擦皮鞋的动作发生了短暂的停滞,接着,便用很坚定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擦,又用一块绒布下意识地不断揩抹。所有的姿势和动作,都在试图阻止我探询的眼光和语言,而摇晃的空裤角,如同素描中最质感醒目的那一笔炭条划下的线条,让人怀疑他的双脚不是被时间掏走了,而是凝固成了历史的化石。许多的回忆,像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苏醒过来的气息,从他的空裤角里走出来,清晰无比,虽然有点恍惚和斑驳的意味。我的这些回忆,被太阳一烘烤,立即就有了热带丛林的印象。

  1979年四川大学读书的他,在中央军委发出的号召召感下,毅然投笔从戎,报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而成了一名上尉军人,沿循成昆铁路的指引,来到了云南边疆,然后进入了越南。当时,他就坐在军用车内,和其他战友一样,头戴钢盔,怀抱新式冲锋枪,用刚学会的越南话向战友喊道: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真是四川驴子学马叫,喉咙里像塞了石头,舌头也仿佛顶门杠一样翻不过来。大家七嘴八舌用越南话练习,相互纠正发音,临战前的紧张,就这样在笑声中被化解了。每一辆军用车后,都拖着一门火炮,向了老街的前沿阵地进发。他所在的这支炮兵部队,将为大部队攻打老街提供炮火的纵深支援。


  按照杨得志将军的战略部署,在老街以北的519高地上,他所在的这支炮兵部队,与兄弟部队一道,集中了近百门各种口径的火箭炮和其它大炮,向越军第2139营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因为中国军队的火箭炮俯仰角度更低,并配有先进的激光测距机,能够更好地对越南部署在山洞里面的军队和重型装备,实施直瞄直射的精确打击,所以很快炮火的轰击就取得了成功,制式化的坦克部队,得以从越军的阵地缺口通过。火箭炮部队也立即跟进,向越南的腹地推进,装甲部队的尖刀,甚至已经抵达了距河内仅8公里的距离范围内。在向纵深大穿插的过程中,他所指挥的一辆火炮牵引车,出了故障,停在路边紧急抢修。几名解放军战士,手持冲锋枪在路边戒备,眼看大部队已经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后面的车子越来越少,担心掉队,他的心情很急噪,指挥战士全力抢修,忽略了对路边丛林的警戒。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越南妇女,竟然赤裸着身体,端了枪向他和战士们射击。当战士们开枪还击的时候,她们全都齐刷刷举手投降。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不知这是一个计谋,便从匍匐的姿势里立起了身子,欲上前缴她们的枪械,却又面对她们的裸体犹豫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看见战友就这样牺牲在眼前,他和其他战士们,眼睛都冒出了血,立即用猛烈的火力,射向那几个越南人,并迅速向她们发起了包抄性的攻击。当他冲进树林里时,那几个越南人死的死了,能逃的都逃跑了,而他,却非常不幸地踏上了一枚塑料地雷,“轰”的一声爆炸后,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之后,他已经被昆明的解放军第五十七医院做了双腿截肢手术,然后转送到了成都的陆军总医院进行后期的治疗。床边堆满了市民送来的营养品和鲜花,枕头旁一套崭新的军装上,放着的那枚中央军委颁发给他的特级战斗英雄勋章,被洁白的床单和洁白的病房墙壁,映衬得格外醒目。我和其他同学进入病房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坐在他的床前,为他削苹果。窗户外面,唱遍了祖国大江南北的小草歌,随了阳光,徐徐流淌在他的脸上。他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们,只是伴了眼角流出的泪水,从被窝里面颤抖着伸出手来,欲握住我们的手。我们从姑娘那里得知了他的惨烈经历,无不为之动容唏嘘。那次分别后,我再没有了机会见到他。

  一枚树叶,摆摇摇地划着优美的曲线,悄无声息落在了他的鞋摊前,简朴的形状,素雅的姿势,不愿意惊起匍匐在地面上的阳光。安静的落叶,安静的鞋摊,和这个世界热闹得摆不下一张供人静思的桌子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擦好了我的皮鞋,又仔细地看了一会,才递到我的脚前,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没有语言的语言在流淌,没有表情的表情在倾泄,它们游荡在空气里,游荡在树脚下的阴影里,分明就是一个没有萎缩的灵魂,在反思,在拷问,在自责。

  我递给他钱,他不要,仍旧不看我,不断用自己的两只手相互搓揉。望着他搓手的动作,我顿时从他略带卑微的成分里,感受到了凄切多于温暖,悲悯多于潮湿的真实中,尽是一种没有照应的空无与冷寂。老同学,我想和你说说话。鼻腔酸楚,眼睛湿润,我有些激动。你,你在西昌生活还好吗?大概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了,触景生情,他的眼眶里一下子就涌满了泪水,他欲伸出手去揩抹,我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在颤抖,无力地躺在我的手掌中,像是在等待,像是在倾诉。静静地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才猛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同样紧紧地握在了我的手上,痛哭流涕地对我说,老同学,我好悔我自己呀,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葬送在了我的急噪和疏忽里了呀。从断断续续的流泪诉说中,我知道了他来西昌的委由。自从我们到医院看望他后不久,他就被组织安排到了成都的一家福利企业工作。对牺牲了的战友的思念,让他一直内疚悔恨,他对那家企业的领导说他不好意思占个位置,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其他英雄,之后就不辞而别,辗转来到了西昌,替人修鞋来积攒微薄的收入,然后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寄到其他受伤战友的家里。看得出,这是一个生者,对一个已故者的小心呵护,是一个生者,对一个已故者细致又仁厚的爱,是一个生者,向另外一个生者(比如我)展示出来的一种无懈可击的至高人格。

  很想就这样一直坐在小凳子上,陪着他,替人补鞋擦鞋,然后看云朵浩浩荡荡从头顶走过,看着他把一双双生病的皮鞋,彻底治愈,为那一双双健康的皮鞋,重新走上人生的历程,兴奋和喜悦。一个卑微的补鞋匠,一个对生命充满了虔诚敬意的残疾人,他的每一次擦鞋的动作,他的每一个专注的眼神,他的每一种细致的修补举动,就是一种爱心的绵延,就是对人的生命应该处于怎样的高度的一种显示。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8-11-23 08: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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