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戒指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看的。尤其一双眼睛，可以拿秋水来比。除了个子矮些外，似乎也挑不出别的毛病。不过我不知道她老了以后的模样。事实上，到现在她也并不很老，五十多岁。只不过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而已，只是凭空猜度一下岁月走过她脸上的样子。
　　母亲有几本影集，厚厚的，装满着她年轻时节的气息。但我是从小到大都没有机会照相的，大约是她疏忽了。直到她走后，我才有机会照相，想想也真是伤心。她的影集里有几张照片，可以堪称风姿绰约。笨笨的棉衣遮不住逼人的美。后来她离家的时候来不及带走，就留在了我的身边。我有时翻翻，有时不翻，放在一个纸箱子里。让一个半大的孩子不想娘，那是很难的事。我几乎天天晚上都梦见她。
　　我有个堂妹那时八九岁的样子，刚刚懂事，看我每晚掉眼泪，就十分痛恨母亲抛弃了我。她有一天私自拿走了那几本影集，耐心地撕碎了仍在路上。等我发现的时候，碎纸屑像雪花一样被风吹着飞跑。又像落花，散落了一地的凄凉。一头黄牛驮着一大捆青草，慢悠悠地踩过碎纸屑，踩过我的心情。有几片，跟着牛蹄子走了。
　　母亲把临走的征兆藏得很严密，一张张的照片也绊不住她离去的脚步。若干年后，我和母亲见过一次面，她的第三句话是询问那几本相册的。我说丢了，再也找不见了。母亲失望而肯定地问，是你爹扔掉了，对不对？无论我如何解释，她都坚信不疑。其实，爹那时忙得要命，根本没心思去干这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就算硬塞在他手里，他肯定也不会舍得仍的。
　　想想看啊，从我两三岁开始，母亲就闹腾着和爹离婚，到我十八岁了，居然还没离掉，吵吵闹闹地过了多少年。直到她那年冬天的离家出走，这段婚姻才算彻底了结。如果不是我三舅在背后操纵，也许会吵闹到现在呢。爹不是不离，而是不舍得她带走我。
　　但母亲是做了绝育手术的，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带着我，到老了总是保险一些。她是个很现实的人，虽然骨子里不泛浪漫。爹守着我的同时，对母亲还是有些眷恋的。他是想留住她离去的决意。这是我现在的推测，爹从来没这么说过的。所以，以此类推，爹是不会扔掉她相册的。可是母亲坚持自己的一厢情愿，谁也没有办法。
　　母亲特别会织毛衣。一团毛线在她手里挑来挑去，一件毛衣渐渐从细线里走出来，很是漂亮。不要以为毛衣是给我的。从小到大，她织的毛衣一件也没穿过，渴望极了。不知道那些毛衣都走了哪里。偶然的，她用几根织剩下的线头扎在我的发辫上，我也能满足地美上几天。
　　长大后，我就不织毛衣。一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线团，内心就涌起一股清水，冷，而绝望。多么痛的缠绕啊。就在前两天吧，一个半熟不熟的邻居很文雅地问，女士，经常见你都在翻书，晒太阳，上网。为什么不织织毛衣？那才有女人味呢。说实话这个问题很让我恼火，触动了我内心的那股清水，让它开始泛滥。半响，按住咕咕作响的水声，我回答他，先生，你天天都抽烟，问什么不耍耍赌博抽抽大烟？那更男人味啊！
　　也许我的回答过于偏激。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大石头，所以得想办法绕开，找自己喜欢的事做。这样，生活就会美好上很多。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织毛衣的。
　　母亲在家的时候，脸上的笑不知藏到哪儿去了，总是拉长一张严肃的表情，让人心生烦恼。很偶然的，她嘴角旋起两窝笑容，像两朵花儿一样，屋里都亮堂堂的了。
　　她总是有事没事歪在炕头，拿出一个病恹恹的模样来。谁也猜不透她的心里都在想些啥。她的睫毛一眨一眨，仿佛有满腹的疙瘩在肚子里排队。她歪在炕头的时候，喜欢拿指尖拈着耳垂，轻轻拈来拈去。在家里的时候她不戴耳环，除非到外面才戴。
　　爹不喜欢别人戴着耳环。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有些痛恨的意思。偶然地，母亲把她那副吊坠耳环挂在耳垂上，挂不到两三天，爹就和她吵架。有时吵得鸡犬不宁，最后她不得不取下来，眼泪花花的收起。他们共同分享着日子里埋藏着的隐痛，相互埋怨，争吵，停息，再燃起。
　　爹能容忍生活的清贫，还有清贫的日子里的许多磕绊，却坚决不容忍一对耳环，让人十分费解。一对耳环，到底怎么惹恼他了呢。也许那是他心中的一块石头，必须要绕开才好。
　　下雨下雪的天气里，我就赖在家里不想去学校。整个小学都是这样的固执。爹背起我，好歹哄着我一路说尽好话送到学校。他对我有着常人难有的耐心和宽容。也许他知道他在尘世的日子不是完整的，所以要把一生的爱都提前预支给我。但是只有一个条件是坚决不能逾越的。
　　爹不允许我打个耳洞，戴上一对玎珰作响的耳坠。不过有趣的是，我的耳垂根本就长得很节约，几乎没有宽裕的地方打个耳洞。就算戴上耳环也不好看的。顺耳廓一路寻下来，耳垂窄窄的就收拢了，从来就没打算多扩张些地盘用来打耳洞戴耳环。
　　倒是每年三月清明，爹剪上我的一缕儿发丝，投放到渠水里，让水载走。他一脸的虔诚，祈祷我有一头长长的发，如水一样的美，如水一样的长。所以到现在，爹去世都十来年了，我都不敢剪短头发，亦不敢打穿耳洞。我怕，怕伤到爹最美好的愿望，怕磕碰他内心的疼。
　　母亲是上世纪八九年离开我们的，到现在几乎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当中，我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时候我已经结婚，儿子宇儿都两岁多一点点了。她在我家只住了一晚就走了。也许她原本是打算多住几天的。可是我总是提起往事，这令她很不愉快。大约那些往事都是她心中的石头，搬一下就会疼的抽搐。她走的时候，撸下无名指的一个戒指给我，说，这个给你留下，当个想头。好歹，你也是有妈妈的……。我摇头，我说你不知道，我已经习惯没有你的日子了。再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的戒指。
　　那枚戒指打成一朵梅花，黄灿灿的，轻飘飘的，托在手心很玲珑，也很孤独。她又说，不要紧，你收下吧。这是个假的，不是金子的。有两枚纯金的，给你舅母了，你舅母喜欢的不行……。那枚戒指推来搡去，就被母亲硬是放在儿子兜里了。她走后，戒指是宇儿的小玩具。他用一根细线拴着，坠在绒布小狗的脖子上。他玩过一段日子后，就玩丢了，找不见了。我也没仔细找过，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忘得很干净。
　　有一天，和弟媳妇闲聊。她突然问，那次婆婆的戒指是不是留给你了？我见她走的时候没戴啊，手指上一圈黑印印儿。婆婆还是偏心啊……。我很惊讶她的洞察力。我说是的，不过那是个假的，早都丢了。弟媳妇的表情很不自然，她说，怎么会？我看是真的呢。不想要就给我啊，丢了算啥呢。我很窘迫。是啊，丢了算啥呢。一旦丢了，就无法证明那是假的，容易被人疑心是我藏起来了。可是，我再也没见到母亲了，失去了联系，她又把自己给藏起来了，没有人给我作证，那只不过是一枚假戒指而已。那天，独自坐在窗前看了许久的雪，直看到目光里一片朦胧。
　　前不久，闲闲地问儿子，宝贝，你小时候玩过一个戒指，挂在布小狗的脖子上的，记得不？儿子认真地想想说，戒指不记得了。不过小狗还记得，娇黄的，毛茸茸的，很可爱。我说那枚戒指是我妈妈给我的……，儿子惊讶地打断说，哦，你是有妈妈的啊。你要不说起，总把你当孤儿呢。
　　仔细想想，如果那次见面忽略不计的话，我已经快二十年没叫过妈妈了。二十年，足以让一切熟悉的事物变得完全陌生，陌生到完全忘记。二十年啊，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竟让人回想一遍都疲惫不堪。




[ 本帖最后由 刘梅花 于 2008-11-24 13:4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