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博士

　　

　　戴维钻出汽车，直起身，套上黑灰色暗格西服，颀长的身材有些摇晃。我说，深呼吸，新鲜空气对你会有帮助的。空中仍旧飘洒着绵绵秋雨，才中午一点左右，却已近似黄昏。“药，我今天早上应该吃药的。”我安排了驾驶员回去取药，然后拎起手提电脑，与戴维一道步入宾馆大厅。下午，公司的一个重要会议将在这里召开。戴维走到电梯一侧，站下来，等待一阵突发的不规则心跳过去。身后传来一声Hallo，我探头看看，“是总裁！”戴维没有动，“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我看着衰弱的戴维，想起曾经的他，那个思维敏捷，精力充沛的他，我想他的心情一定沮丧到了极点。 　　国庆过后有一段时间了，回英国度假的戴维还没有回来。他在邮件里通知我，他将推迟一周来上班。在总经理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时候，听说戴维即将退休，我以为只是开玩笑。可是，两天后，公司人事部门发出了通知：

　　戴维博士，主任组成员，因其身体健康状况即将退休。戴维博士将作为顾问对其继任者进行为期5至6个月的工作交接及工作指导。并在交接期内完成其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们十分感谢戴维博士为公司所做的贡献，同时也感谢他将对继任者的工作给予相当一段时间的支持。

　　忽然觉得心情沉重。如果换做他人，我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而戴维，这位视工作如生命的人，他此刻将是怎样的感受呢？

　　自去年六月至今，担任戴维的助手一年有余。他是我与之共同工作的第一位英国人。

　　依稀记得最初应聘的片断。新项目组即将成立，招聘通知还没有发出。我满心希望到项目组工作，我已经开始想象未来激动人心的工作生活。我打听到项目负责人是戴维。暗自斟酌后，给他发出了第一封邮件：

　　尊敬的戴维博士，附件中是我的简历，以及与现任德国经理的工作经验小结。在此申请到项目组工作，自认我的语言特长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过去的工作经历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能够愉快并专注地工作，懂得如何与人沟通。我喜欢充满激情地工作，热爱生活，使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渴望尽快加入项目组！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戴维的回复：感谢你的邮件。中国人的写作习惯使其文字常常很难译成英文散文，而你的文字做到了。从你细致的观察描述，以及你毛遂自荐的方式，也许你更应该成为一名作家！本周内有空到我的办公室面谈一次，以便对你有更多的了解。另外，友情提醒，英国人的性格介于美国人和德国人之间。

　　午饭后，我一边散步，一边考虑面试之事。英国人素有绅士风度，注意服装，往往以貌取人，尤须注意仪容态度。与车间经理工事多年，习惯了牛仔休闲装。俗话说的好，人靠衣服马靠鞍。为了面试，我决定将自己重新打造一番。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穿着藏蓝色短款休闲小西装，披着一头闪亮的直发，来到戴维的办公室。正准备进去，却让另外一名同事抢了先。他们热烈地讨论着项目组的机构安排。他们出来后，我敲敲门，走了进去。

　　戴维站起身，我和他笑着做了自我介绍，握握手，他示意我在对面坐下，并让我放松。渐渐地，我挣脱了最初的拘谨，开始侃侃而谈，谈自己的工作经历、理想，以及对未来的期望。其实，那时候自己心里也不很确定将来做什么，单纯地想只要到项目组，就能派上用场。当我的滔滔不绝告一段落之时，戴维说，现在咱们见过面，对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目前项目组唯一的空缺位置是我的助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与人事部安排调动。

　　两个月后，我们搬到同一个办公室工作。那时候，项目还在政府审批阶段，具体工作还不是太多。身材高大的戴维总是步履矫健，忙碌而快乐。

　　做戴维的助理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他和善，友好，易于相处。第一次从英国度假归来，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说是送给我的礼物，让我猜猜是什么。我一面笑，“很难想象呢！”一面打开了盒子。哦，是 一只印满了蔬菜的杯子。好特别哟！我惊叹道。戴维点点头，放在办公桌上用吧！使用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才将杯底的标签洗掉，然后清晰地看到Made in Thailand的字样。我拿去给戴维看，告诉他，原来曾想会不会是Made in China，这回好不惊奇，竟是泰国制造！

　　戴维对着装非常讲究，典型的英国绅士模样。一年四季，上班时都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领带，鞋子擦得很亮。服装的颜色也跟英国人的整体习惯一样，以蓝、灰色为主。

　　戴维不拘小节，有着一副大家风范。他对我说，只要把安排的事情做好，你可以自己找事情做。于是，我把项目组团队活动、项目动态等编辑成杂志。我还向擅长写作的戴维约稿，他写了一篇《人在中国》，我才知道，他在中国工作已经七年了。

　　戴维健谈。他的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永远像鹰一样明亮，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双眸便放射出蓝莹莹的光彩，这时候，我喜欢看着他闪亮的眸子，一边听他侃侃而谈。他激情飞扬的神采，将听众带入他讲述的氛围之中。有时，餐厅里就剩下我们几个。他断断续续讲述的一些事情，让我感到非常有趣，也让他的形象在我的面前立体起来。

　　夏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戴维喜欢将窗帘拉开，默默地欣赏着倾盆而下、被台风吹得打着旋儿的大雨，间或咔嚓一声闪电划破天空，戴维微微一笑。戴维说，记得在非洲，他正向项目组的小屋走去，闪电雷鸣夹着飓风暴雨突至，他刚刚跑进门，一股旋风扫过，所经之处，干干净净，散步的小狗也被席卷而去。他说，非洲的雨比南京的雨，更让人惊心动魄。

　　戴维还喜欢回忆过去。小时候的戴维是父母非常放心的孩子。他在父母面前很稳重，从不惹是生非。与孩子们在一起却是调皮王。初中刚刚接触化学，就取一些实验室的化学物质，自行制作炸药，不过，他们都到荒郊野外秘密进行，爆炸的轰响之后，他们也一哄而散，警察来了谁也找不到。

　　为了挣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自行车零件等，学生们在假期都尽可能打工。那时候，男孩子最喜欢的工作是在海滩旅馆工作，因为在那里度假的女孩子特别多。有一种工作工资高，起床早，但是下午有整块的时间可以在沙滩上追逐女孩子们，就是处理旅馆前一天的垃圾。戴维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每天下午，做侍者的戴维看到沙滩上撒欢儿的伙伴们，羡慕不已。

　　从小喜欢机械。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都是戴维的最爱。他的第一辆摩托车是与伙伴合用零花钱购买的二手车。戴维利用学校车间的机床，对其进行了改造。没有驾照，没有行驶证，他们就在乡村的田野上过车瘾。有一次冒险进城，被警察追赶，他想逃避，开得飞快，警察喊，开枪啦！他赶紧停了下来。警察带着这个15岁的男孩来到一个伐木厂，罚他在工厂干活一天。闷头不响的戴维忽然问，要是我不停，你们真会开枪吗？警察忍住笑，我们已经瞄准了你的摩托车轮胎，可是车在行走，轮胎和你的腿常常重叠，很容易搞错。戴维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时候，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曾经用打工赚来的钱从一位教授手中买到一部40年代的老爷车。现在仍然性能良好。谈起他的爱车，戴维眉飞色舞。

　　大学实习的时候，戴维在一家钢铁厂工作。许多年后再次提起那件事，他仍然心有余悸。传送带运送着长条的滚烫的铁块，经过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时，铁条在笼子里被切成块。戴维的工作是当切块儿处被堵塞时，穿戴好防护衣进去清理，时间只有三分钟。戴维一冲进去，就疯狂地开始清理工作，将堵塞住的铁块搬出来，通道一通，他就得后撤。有一次，时间到了，他还没有撤出，铁块开始切割，就见周围铁屑飞舞，噪声震天。戴维说，他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戴维性情温和，具有绅士风度，对生活始终充满激情。因此有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在美洲项目工作时，他有个热爱飞行的朋友，带着他在空中做飞行表演。飞机直直拉起，便如失重般垂直降落，再忽地拉起，简直太刺激了。记得在一处度假村短暂休息的时候，与那里度假的姑娘们浪漫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离开时，他们把飞机超低空缓缓飞过，引来姑娘们一片热烈的掌声。

　　日子随着时钟的滴答无情走过。项目从准备阶段进入设计实施阶段，戴维的工作更加忙碌了。许多事情等着他拍板，很多合同等待他确定。戴维知道，为了让工作更有成效，健康的身体尤为重要。戴维每个周末骑着自行车，逛遍南京的大街小巷。然而，一个周六上午，他骑车飞驰的时候，忽然跌倒不省人事。医生检查，发现大脑内部少量出血。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许多事情积压下来，他只好拼命工作。受伤的大脑常常用疲惫提醒他。他感觉也许是缺乏锻炼造成。于是，每个周末，他开始安步当车，徒步南京。记得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南京中山东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驾车回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踽踽独行的身影，举着一把小型降落伞般的雨伞，正寂寞前行。我在他的身边停下车子，说，我送你回去吧。他说，不啦，我特地选择在雨中散步的。

　　然而，戴维的身体状况仍然每况愈下。他曾经颇为自豪的记忆力渐渐衰退，他的精神也渐渐颓靡不振。心脏的不规律跳动，让他感觉非常难受。他的性情偶尔也变得暴躁。有一次，因为工作时电脑出现问题，他飞起一脚，将金属网状垃圾桶踢到玻璃文件柜的门上，门哗啦掉下，他怔住了，随后，一只手抚住心脏部位，另一只手用力按一下我的肩，“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默默地点点头。 　　似乎，戴维就是为项目而生的。他一生都在为项目工作。从非洲，到美洲，再到亚洲，他不断离开家，离开伦敦。妻子终于忍受不住寂寞，也选择了离开。爱情，不断地来到，又不断地离开，如同完成了一个项目的戴维，转身又进入新的项目。

　　在戴维公寓附近，是南京理工大学。校园外的人行道上，常常坐着一个洁净的小女孩。孩子侧身坐在一个方形的带滑轮的木板上，愉快地望着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群。有时候，放学的学生带着书本坐到她的身边，教她认字，算术。戴维每次路过，总是蹲下身子，对女孩说声Hallo，然后，给她一些钱。戴维还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送给孩子一个轮椅。之后，他们资助孩子走进学校。在共同帮助这个残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相识了，继而，相爱了。

　　女人给戴维的生活带来光明。女人有着特别强的个性，热爱自然，喜欢到荒僻的地方徒步旅行。几年的日子里，他们走遍了中国的南北东西。然而，女人又是戴维的劫数。戴维离不开她，又不情愿放弃自由，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在他来到中国的第八年，两个人终至分手。

　　对自由、对工作强烈的爱，注定戴维一生独行。但他有个特别钟爱的女儿。办公桌儿上的红木相框里，摆着一张照片，背景是伦敦议会厅。他转头微笑望着女儿，目光中充满骄傲与慈爱。仿佛在看着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artwork）。而21岁的女儿正开心地笑着。

　　这是戴维博士在中国工作的最后一年。新的接班人已经物色好。12月2日正式上任。戴维必须在完成项目合同之后才能离开。他拼命工作，让人看了很不安。我仍然无法相信戴维就要退休了。工作其实是戴维生活的全部。早上，他来到办公室，坐到座位上，“苦恼”写满了消瘦的脸庞。我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戴维，工作多年，你总算可以彻底放松啦！他摇摇头，只有出色的工作才能使我真正开心，现在……我无语，默默地呷了一口咖啡。
[ 本帖最后由 芳菲 于 2008-11-18 21:5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