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及其他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啦。记得少年七岁，或者六岁。是冬日的黄昏。在桃花湾。少年从一个牛蹄印里摸出一枚硬币。布满泥土的硬币。是五分钱的。少年欣喜若狂。终于有了五分钱。穷苦孩子的五分钱。这就意味着，回家找爸爸，就可以吃上一顿肉啦。一提到吃肉，他的口水就要流多长的。平时，只有到过年才可以吃上肉。可是，要能天天吃肉那该有多好呀！他把硬币拿到河水里洗了又洗。硬币的字面已经模糊不清。但是，这仍然是一枚硬币。五分钱的硬币。这天晚上，少年把银白灿亮的硬币，放在被窝里，唯恐一不小心就会不翼而飞。他的枕头上，口水潮了又干，干了又潮。

　　次日早晨，是个少有的好日子。阳光灿烂。终于等到放学以后，少年蹦蹦跳跳地跑到学校门口的食品店，高举着五分钱，说，买肉，我要买肉。美丽的营业员说，你这钱不够买肉呀，再说，你没有票，也买不到肉。少年说，这难道不是钱吗？营业员笑笑，便不再搭理少年。少年怀揣五分钱硬币，蹲在冬日的阳光下，把肉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早已饥肠辘辘，他还在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盯着肉看。直到父亲赶来，一巴掌打在脸上，说，好好读书，上大学，天天吃肉。少年仰起头，泪眼汪汪地问，是真的吗？

　　大街上到处都是标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抓革命，促生产！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少年欲哭无泪。尾随在父亲身后。不说话也不哭泣，尾随在父亲屁股后面。少年就这样。一边跟在父亲身后回家奔丧，一边想着好好读书，上大学，天天吃肉。忽然，他听到家里的哭声此伏彼起。

　　是爷爷的哭声。那种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哭声。这个冬天，奶奶还不到六十岁，忽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撒手归西。奶奶是少年的天呀！奶奶不止一次的说，好好念书，上大学，天天吃肉。可是，可是，奶奶为什么不等一等？好在，奶奶早饭的时候，还吃了两大碗山芋干稀饭。奶奶应该是饱着肚子上路的。奶奶走完了她苦难，而命运多舛的一生。少年想，奶奶应该是上了天堂吧。在天堂应该可以天天吃肉吧。少年继续到学校读书。两个星期以后。天还没有亮。父亲声嘶力竭地把少年唤醒。少年摸了摸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爷爷。爷爷已经僵硬。爷爷浑身已经冰凉。一直瘫痪在床的爷爷，在天快亮还没有亮的时候，独自一人驾鹤西去。前后十五天。

　　然后，爷爷和奶奶一起隐居在桃花山上。这是一种诗意的栖居。蓝天，白云，红花，白鹭。少年不知道，月出东山的时候，爷爷和奶奶会不会手拉手在山中漫步？鸟语花香的时候，爷爷和奶奶是不是顿顿可以在天堂吃肉？少年却不能。他的面前总有一本书。或者数学。或者物理。或者化学。奶奶的话犹在耳畔回响，知识改变命运。少年知道，虽然知识没有能够改变奶奶的命运，但一定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少年从打开的书本中，一定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世界，一定吃到了别人无法吃到的肉。夏日的夜晚，蚊虫乱飞，酷热难耐。少年将两只脚浸在满满一桶井水中。在门口的洋槐树下，点着爷爷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桅灯。一直到月儿西斜，这才上床休息。

　　读书，是少年的唯一爱好。天道酬勤。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少年在桃花山上放牛。父亲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跑向少年。少年成了县中学的高中生。父亲把少年送到了学校。然后，带他到饭店饱餐了一顿，又留给少年一大碗红烧肉，说到夜里饿了的时候再吃。第一次睡在集体宿舍里，仰面朝天也睡不着，侧着身子也睡不着。而同寝室的四十多个同学已鼾声大作。少年急得抓耳挠腮，随手一抓抓到了父亲放在床头的红烧肉，他在暗夜里把手探到碗里，从里面摸出一块肉来，悄悄的塞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吃完第五块的时候，少年忽然想起，肉不能吃多，吃多了会噎着。于是，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再吃啦，不能再吃啦。可是，能一口气吃这么多红烧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这样想着，少年又消灭了两块，剩下的无论如何得留到明天再吃。少年想，该睡觉了。同学的呼噜甚嚣尘上。少年数着山羊，一，二，三，……数到了九百九十九啦，少年还是睡不着。他心里明白，还在惦念着那残余的红烧肉。想着想着，少年又顺手抓到了它们。这时，他严肃庄重的警告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吃了，一定得留到明天再吃。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当他的手再到枕头边去抓的时候，一块肉也抓不到啦。少年想，这下该死心了吧。这下该睡觉了吧。
　　却忽然觉得嗓子直冒烟，渴得难受。原来，少年一口气吃了一大碗红烧肉，竟然没喝一口水。可是哪里有水呢？于是便听到了水房里水清亮的声音。少年笈拉着拖鞋，向水房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除水之外的另外一种奇特的声音，一种相互撞击的声音，一种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快慰的喊声。少年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可干渴还是驱使他走了进去。借着楼外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两个人正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看到少年进去了，他们停止了动作，那种奇怪的声音也没有了。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拧开水龙头骨碌骨碌地狂灌几口，便扬长而去。次日，他知道，那是两个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担任隔壁班的老师。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食色，也是性也。那是另一种食物。
　　少年依旧保持着读书的良好习惯。他不断地勉励自己，读书，上大学，天天吃肉。高中毕业后的那个秋日黄昏，少年在河湾放鹅。父亲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跑向少年。脸上写满了笑容。少年向三年前捡到一毛钱那样，高举着通知书，沿着河湾一路狂奔，考上了，我考上大学啦！少年泪眼婆娑。等我大学毕业，我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的肉吃。父亲说，你还记得呀？少年说，记得，当然记得！彼此再也无话可说。于是，父亲给少年点燃一只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父子一口一口地抽起来。他们默默地坐在夕阳下，汩汩流淌的河水流淌着父子多年的心声。那心声随着烟圈而悠悠扩散，时而飘向父亲，时而飘向少年。随后渐渐融为一体，父子二人被弥漫成一座雕塑。

　　是父亲把少年送去上大学的。父亲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拎着被子，带领少年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天已经被父子二人走得黯淡无光。问了十来个人，他们终于找到了中文系办公室，好在里面有值班老师。听说少年是新来的大学生，他立刻把父子认真地批评了一顿，谁让你们来这么早的呀，不知道现在学校正在闹二号病吗？父亲说通知书上不是写的今天吗？他很不耐烦的说道，改了改了。少年问，什么叫二号病呀？值班老师说，二号病就是霍乱，肉吃多啦，上吐下泻，要死人的。少年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然后父子俩被送到了还没有隔离的男生宿舍楼一号楼。把东西都安排妥当后，父亲对少年说我们出去吃晚饭吧，都听到你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哩。
　　出了校门往左一拐，走上不到十分钟，就是美食一条街。父亲拽着少年的手进了一家小饭店，然后要了一碗红烧肉，一碗烧仔鸡放到他面前。父亲知道儿子一见到肉就走不动路啦。那肉真是香呀！少年头也没抬，几分钟功夫，就把两大盆肉扫荡得干干净净，肚子胀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父亲看到儿子这个样子，禁不住笑了。然后，父亲把少年吃剩下的肉汤鸡汤全倒进自己的碗里，一丝不苟的吃了起来。少年看到父亲的那个吃相，禁不住也笑了。父亲没有说错，上了大学，就可以天天吃肉。　　
　　回到寝室里，少年无欲无望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他独自一个人行走深山幽谷，手里举着一只玫瑰。路过一棵菩提树的时候，一位母亲正在给她的女儿洗脸。小女孩只洗了一半脸，就挣脱她母亲的手，跑过来跟在少年的屁股后面一晃一晃地走。少年看着她那没有洗干净的脸，笑了。女孩笑着接过少年还滴着露水的玫瑰花。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入一家客栈，少年烧了一大盘红烧肉，女孩吃了一大半以后，才说，哥哥，你吃吧，我实在撑不下去啦。吃完红烧肉，他们开始在云中漫步。少年帮小女孩扎辫子。小女孩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那声音清亮清亮的，如同小河淌水的声音。扎着扎着，小女孩长成了一个红衣少女。然后，他们恋爱，他们结婚，他们的孩子成天到晚嚎啕大哭。成天到晚叫着，吃肉，我要吃肉。

　　少年一下子惊醒了。他看见天光已大亮，他看见床下面两只形单影只的布鞋，他看见父亲的床上空空荡荡的。抬头看看新买的钟山表已是十点。少年想，从今天起，他便开始大学生活了，他得独自上学，独自吃饭睡觉，独自恋爱......父亲已没有办法帮他啦。这样想着，少年就又看到父亲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又看到小女孩灿烂如花的笑脸，又看到一碗一碗的红烧肉在不远处的远方诱惑着自己。
　

　　一个中午。当然是许多年后的一个中午。少年早已和梦中的女子结婚生子，孩子也上了大学，年事渐高的父母也被接到城里居住。当少年和父亲在客厅面对面落座的时候，发现桌子依旧方方的，碗筷却精致了许多，母亲和妻子早已把八大碗荤素搭配的菜端上了饭桌。少年，不，已人到中年的少年和七十多岁的父亲，都有些漫不经心。他们都不着急。因为剩下来的时光都是他们自己的。所以，他们慢慢吃着牛肉，猪肉，各式素菜，小口喝着酒。如同在品尝着已经过往的生活。

　　他们依旧不说话。跟许多年前一模一样。其实，当他们面对两鬓斑白的头发根本无需说话。少年肯定想起了那个把五分钱硬币洗得发白的日子，重又回到了曾经的生命的冬天。所以，少年也好，父亲也罢，他们看到的人生最初的景象一片惨白。只是，他们依旧颀长的双手已经无法再度高高举起，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逆风飞扬。是的，千山万水已经走过，人生的酸甜苦辣已经遍尝。留给他们的，只有像杯中的酒一样的淡淡地，却又不乏温馨的回忆。

　　然后，少年给父亲点燃一只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父子一口一口地抽起来。他们默默地坐在装修豪华的客厅里，笔记本电脑里汩汩流淌的音乐流淌着父子多年的心声。那心声随着烟圈而悠悠扩散，时而飘向父亲，时而飘向少年。随后渐渐扩散开去，父子的气息也跟随烟雾无声消散。而他们都觉得自己留下了某些词语。比如，晚上不要忘记和母亲一起到湖畔散步呀，明天中午叫母亲烧个鱼头豆腐呀，别忘了把三鹿奶粉拿到超市里退掉呀。现在，少年端起酒杯，说，爸爸，敬你一杯酒，要不是当年你谆谆教诲，哪有今天的日子呀？母亲也说，是呀，你爸成天到晚啰嗦，读书，上大学，天天吃肉。父亲说，我没有说错呀。父子几乎同时端起酒杯，在目光相遇的瞬间，少年看到，有神灵一闪而过。

　　于是，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认识那个少年。少年其实就是我。少年一直没有离开我。我就是少年的今天，和明天。只是，一转眼，我离开少年已经四十年啦。我禁不住朝自己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母亲和妻子，我的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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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8-11-20 21: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