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日

　　父亲生日是一个好日子－－“八·一”，不过与解放军的“八·一”正好相对，一阴一阳。恰巧父亲一生很热爱解放军，不仅将自己领养的儿子义不容辞地送去西藏当高原兵，而且给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先后取了“军”字，后来他笑笑对我说，解放军的“军”嘛，字多漂亮响亮！
　　父亲生日我们小时一直都做，只是做得十分简单。那时家里贫寒，大集体分粮时代，哪家能吃饱饭，有多余的粮做生呢？但是每当他的生日到来，我家还是基本有点形式，表示一下，意思意思。不过虽说那时做得简单，却极认真，今天回想起来，飘着淡淡余味。生日当天，至少同祖大叔一家全到，围满了一大桌，孩子们狼吞虎咽，全家热热闹闹，气氛非常融洽。后来包产到户，吃穿都不愁了，远亲近邻到时必不可少，大家欢聚一堂，气氛热烈高昂，可是，美中不足的是，我又走了，到外面的乡镇工作去了，极少按时赶回。好在父亲豁乐大方，不拘细枝末节。认为只要我在外面有出息了，他损失点没什么，何况在他眼里，简单做个生日也不是大事情，自己的儿子今天见明天见都一样。对他来说，我回不回去都可以，迟回早回都差不多。但是，我内心还是愧疚。所以，我尽可能，能回的尽量回，不回的也要尽量说明原因，然后换时间给父亲补生日。印象深的，我给父亲三次做生日。　　

　　一次80年某年父亲生日。我在龙源搞农村财务清理，工作干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有浩浩荡荡的大路村组干部为伍，由我领头带队。我回不去，便电话里低声告诉父亲，看看他啥意见，心想，如果他执意我回，我就硬着头皮去找书记请假。我说，“爸，我工作忙，回不来。”听筒里传来父亲爽朗干脆的笑声，“娃子，你忙你的。客也只还是你舅舅、姑姑、大哥和家门火族。你空了回来吧！”他的话虽简短，但很坚决肯定。我的疑虑落地，心里踏实下来，但又觉得少了什么，亏欠什么。接下几天我虽埋头工作，却总有点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支书一旁看出破绽，关切地问我，有啥事吗？我说，今天父亲生日。他说，你回去呀，这儿有我！我叹口气，说算了，我给父亲都讲好了，等忙过了再回去。－－到时我会给父亲补生日！支书遗憾地摇头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太老实！几个干部闻讯过来，凑头低声问我，到时你咋个补？我笑笑没回答他们。

　　其实我也不知咋补。说来也是偶然趣事。一天，我在自己屋里埋头看书，外面楼道有人轻咳一声，我见有人在楼道铁索上晾衣服，我没理会。原来是王镇长，他进门了，开口就说：“这件衣服卖给你老汉算了！”我抬起头，示意他坐。他不坐。我以为他开玩笑，就随口应答那好啊。他笑容没消失，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也慷慨，真的就真的。但仍带了玩笑意味。他直言说那你一会就捡回去！我这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一向敬重他，他是个直爽厚道的人，德高望重，有真本事，爱和我下象棋，工作上一向信任和看重我，我们都是直爽的干脆人。他说完就走了。我出去一看是一件灰大衣！正如他所说的，崭新，雪白羊毛里子，的卡面子，灰黑的大纽扣，针角细密，在手里提提有十多斤。原来是他人瘦嫌重，也还从来没穿过。我对这件大衣爱不释手，他要的价也不贵，只收本钱，加工费等执意分文不取。我激动了好一夜。心想这次虽没回去，却可以给父亲一个好交待和补偿了。趁空，我告假回去，把衣服装进纸箱，步行50华里，翻山越岭，过两条河，给父亲送回去。

　　父亲喜出望外！他把衣服拿出拿进，在人面前摆弄，炫耀，看看，这大衣的材料色泽！观者无不眼馋羡慕，啧啧称赞。他似示意别人，瞧瞧，还是养儿子好（当时农村特别重视儿子），还是要重视读书好。当时我们小庄纯靠读书出去工作的我属第一，也是惟一。我知那时读书艰辛，很不容易，父亲也是冒着更加穷困的风险，顶着别人奚落的巨大压力，才把我送读完，随后又几番读补习。此后，父亲一遇重要活动，如走亲威，队里乡里开会，他都要披上这件羊毛大衣。我最清楚，父亲一披那件大衣，人就显得气宇轩昂。在世人眼里，父亲只要披上这件大衣，顿时威风凛凛，潇洒无比，仿佛立即换了个人。那时父亲是多年的农村老干部，有了这件大衣相衬，他的风度顿显出来。这些都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我一面高兴父亲有了这件大衣，一面又遗憾父亲为何迟迟才享这种福份。当年他不小了，人生一轮的甲子快用完了。

　　可惜的是，父亲20　年后去逝，这件大衣早已陈旧，被母亲拆解了，羊毛收藏起来。随着父亲的仙逝，大衣也永远地消失了。

　　一次九十年代某年父亲生日。这次我们有备而回。菜由我在城里买好，那时我正热心学习菜谱，跃跃欲试，正好一试身手，开始我很胆怯，面对那么多的亲戚，其中又有表哥开过馆子。父亲鼓励我说，别怕，你大胆炒！面对满满的3桌客，我做了红烧肉、三鲜肉丝、盐煎肉、麻婆豆腐、干煸排骨、蚂蚁上树、清炖冬瓜等，父亲进进出出观摹，手舞足蹈，形喜于色。菜一上桌，三喜爸啧啧称我三鲜肉丝很香，蒲姑夫夸我红烧肉脆，女客们喜欢蚂蚁上树，小孩们眼睛盯着干煸排骨。父亲见此笑逐颜开，心花怒放。他的眼神在告诉我，也在告诉众亲，我的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你们看看，他有点扬眉吐气了。从此，父亲最信任我，等我空了回去给换完全部的电灯线，连小小的电话移机串联，电杆电话查线，他也不放心妹妹妹夫，非等我回去给接不可。

　　其实，从小父亲最痛恨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让我多少年后都还怕他，连梦里都在躲避和逃避他。但是他生活上不亏我，个人前途和政治上一直很支持我，高标准严要求我读好书，跳出家门，光耀祖宗，树立世代“能文能武”家风。对于父亲，我又敬又惧。像生日这类事情，我也不喜欢父亲有时太好面子，喜讲排场，和人攀比。但又感于他的好客热情，真挚诚意，所以我们一面积极响应，一面有时也不免漠然处之。恰巧他的生日正当农忙收割稻谷，有的亲戚缺席，有的来迟走早，场上的几个常常翌早不吃早饭就走。所以后来我干脆半玩笑半认真地对父亲说，“干脆你的生日就别做了，等妈的九月生日来了一块做！”父亲总是能屈能伸，笑呵呵地满口答应“对对”，这时看父亲又太憨厚，是一个能忍让吃亏的老头儿，不像他一贯的强权霸气和独裁，我又心里顿生无限感慨。
　　
　　一次新千年后父亲生日。父亲简直把这事看淡了，也习惯不做了。他总是说，等你妈的来了一起做，我只希望80岁时在城里给我热热闹闹办一场，然后就不做了。他是笑着几次重复同样的话的。我知道他是有所特指，在和对面的一个同样当过几十年农村干部的老头儿比，他们年轻时工作上较过劲，互不服输，其实都是两个能人，群众公认，各有千秋。不过人家的儿子如今热当市里局长，所以排场很大，气氛火爆，我固自惭形秽，望尘莫及。最后我既肯定他喜欢热闹的想法，又厌恶他追风。话虽如此，但心里仍筹备着，到时一定会尽力给他办好，让他惊喜一场，彻底满足他的心愿。
　　
　　可是，距他80还差2年，父亲因急症去逝了，突然永别了我们。父亲80生日这天，我因特殊事情，又没赶回给他祭奠。到了晚上，我才独自跑上河堤，遥望云端，穿透天幕，看见父亲朝我微笑。他还是那句话，你忙你的，空了就回来吧！我默念道，父亲，你一生宽容大肚，慈悲为怀，有如一座高山，巍峨挺拔！我很缈小，深感内疚自责，觉得欠你的太多了，许多想法都没做好，还来不及实施和报答你，让你享受。望着父亲笑脸，我高喊一声，父亲，我们敬仰你的胸怀，永记你的生日，你安息吧！
[ 本帖最后由 梁星钧 于 2008-11-6 16: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