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死亡一样舒展

像死亡一样舒展

　经历过老人离去的时刻，所以熟悉他们留给人世的最后的容颜。三爷是突发脑溢血，他在人世最后一天半的时间已经丧失了意识。可在那个明亮的午后，阳光照着他越来越红润的脸颊，他的眉头逐渐舒展，最后竟如湖水一样平静。族里老人说他已经去了天国……而三奶奶是脑血栓，在床上静卧了四个月。她一直受病痛折磨，也在一天早晨，她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浅，整个脸庞呈现了婴孩般的安宁，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经超越了身体的束缚，向一个自由的王国飞去。两个人告别人世的方式如此相似，让我惊诧不已。他们都饱受病痛，想象留给人世的容颜应该是痛苦的，可死亡让他们获得了舒展与恬静。他们留给人世的容颜是那么平静愉悦，姿态从容，让我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死亡，或许才是人类最彻底的解放，人生来就会被俗物所累，你就是再豁达也会有一个角落不能将负担彻底卸下来。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获得绝对的超脱和自由。 　　阳光溢满屋子的午后，靠在椅子背上，微合双眼，让心念由里向外驱逐繁复杂物，身体深处水波一样轻轻推开浮萍，露出婴儿般纯净平整的内心。意念告诉自己，放松，先是眉头松开，两眉便有分开下探的趋势，两眉及眉弓肌肉就如柳叶样垂下来了。划过两颊，连通了两弯嘴角，下颌便也松弛下来，然后是肩胛是胸廓和下肢的放松。这个时候，意识里已经消散了自我的存在，或者已经消散了躯体的存在。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头，仍在，那么清晰，那么敏感，仿佛覆盖身体其他部位的感觉。其他的器官都在它的清晰下潮水一样退去了，退得无影无踪。感觉自己真的死了，躯壳也不再属于自己。那些曾经的肢体都由于不再属于你的统辖而安静地睡去或者默默离开，你与阳光已经融为一体，你获得了最自由的释放…… 　　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数绵羊吹气泡等等方法都用过了，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忽然想起那个午后的惬意。索性躺平了身体，选择最无拘束的姿势。手臂放在身体外侧，既不压住什么，也不让什么压住它。让被子轻飘飘地落在身体上，像雪花落在柴垛上，不裹挟不压制。然后告诉自己身体各部分和神经正在死去，先是眉间，眉头，两颊，整个面孔，然后是胸腹，是腰身，是四肢，都已经死去了，它们都没有一点力气，都不再有感知，不再受支配。这样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片水塘之上，慢慢地浮出来，然后像一片羽毛，越来越清晰和轻飘。而高居于身体之上的意识告诉自己身体已经接近死亡，或者已经等同于死亡。面部不做出表情，又感觉始终是微笑的，这微笑不受自己掌控，完全是一种本能。像来自天堂的笑，无比纯净的圣洁的，却不是自己的，她属于万物，是万物归于本元的宁静和愉悦。这让人满足和欣慰。而更庆幸的是自己还活在世间，却经历了只有死亡才会有的安宁…… 　　这样的游戏往往没有结尾，因为在那种平静的状态下，睡眠正悄悄地靠近并最终漫过了全身。听人说过治疗失眠的方法之一是不让自己有压力。心里想着快些入睡，正是影响入睡的因素所在，连要入睡的意识也放下，只专注于自己身心是否彻底干净，反而会睡着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巧遇。 　　想象自己死去，让身体不受心役物役，是一种暂时的超脱。要获得这种超脱需要把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个物什，一个可以承载万物的钵，试想，一个连死亡都装得下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盛放下呢？ 　　生活中常常有人因为种种不如意而轻生自杀，比如失恋比如经济陷入绝望或者事业跌入低谷，我没有经历过这些足以颠倒生死的大事，但是想想自己面对失败面对困境时的心态倒颇有临死的收获的。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车祸，好不容易从阎王殿爬回阳世，我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虽有骨折却保住了肢体不残缺，后来又庆幸神经痛越来越厉害，这就说明神经还能复活，庆幸我的耳朵险些剐掉而不是鼻子，那样无论怎么缝合都会留下丑陋的疤痕……我庆幸所有使我仍然健康活着的一切，而现在我尤其庆幸那场车祸，它使我认识到死亡其实是另一种重生。 　　2003年的夏天好漫长，好像总也走不出蒸笼一样的空间和比空气更憋闷的心情。家庭事业双双陷入困境，无处可逃，又无力面对。不敢猜测结果在哪，结果是什么，未来被一片混沌覆盖。当生活失去了控制，就像一辆失去制动的车子不断滑向谷底，人只能听之任之。这样的时候，想到了死，这或是唯一可以解脱的方式了。常常感觉一辆货车碾过了我的车尾，顺着脊背碾过了头顶，众人一片唏嘘之后，世界恢复原来的宁静。后来，当货车真的碾上我的脊背时，我幸福地笑了——我在天堂看见我的肉身终于脱离了苦海，干净得就像生之初一样。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幻觉是正确的。当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阳光时，一切变得那么美好。两人的感情退回到空白状态，一切需要重新开始。而想起工作，仿佛刚刚毕业不久，一切都还是零。是死亡将一切归零，将一切难以承受的事物归零，死亡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别人以及这个混沌的世界。 　　现在当我在下午的阳光下靠着椅背微合双眼时，常常会感恩那次车祸。一个人一生只拥有一次死亡，我似乎比别人多了一次，也多了一些关于死亡的智慧。死亡让一切归零，也正是这才能够让一个人卸下肉身所有的沉重，回归婴儿般的澄澈。芸芸众生为了生计奔波劳苦，有太多的怨愁和委屈积郁肉身，怎不会生出毒素而祸害生命。假如人生是一条线段，那么就把它从中间裁成几截，就像凤凰之涅槃重生，让每一次剪裁都是一次归零，然后再续剩下的旅途。知道是妄想，但是让自己想象死亡却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当你不堪承受或者不堪忍受之时，想象死亡真的到来，你要卸下身心一切负担，一身干净地直抵天国。像死亡一样舒展身心，想象一双温暖的手，像温暖的目光抚平脸上的皱褶——劳顿、疼痛和残缺，然后这双手再深入内心的皱褶——不堪的愁苦和烦恼一一抚平。天堂的光照下来，世界如此美丽。 2008-11-10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8-11-12 20: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