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白纸船

　　　　　远逝的白纸船
　　
　　依稀间，你又看见了那个白纸船。
　　 　　是金城兰州的九月。黄昏，法国梧桐的叶子在淡紫的晚风里闪耀着绚烂的金黄，一片一片落下去。月亮从白塔山那边升起，如霜的月华笼罩着静静流淌的黄河。
　　在水之湄，只有你们两个人。都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学化学，一个学英语。四年的耳鬓厮磨，四年的寒窗苦读，似乎是一切都有了结果，包括爱，包括希望和憧憬，还有红叶般灿烂的明天……
　　他就蹲在岸边，把一只用白纸折叠成的三叶帆，轻轻放进水里，然后深情地对你说：就让它载着我们的爱驶向美丽的对岸吧。
　　那个时刻，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悄悄挽住了他的胳膊，把单薄的身子紧紧偎在了他的怀里。
　　多年过去了，每当你向我叙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眼睛里依然满含着泪光，有幸福，有爱与恨，更有历经沧海桑田的惆怅和无奈。
　　我知道的，在人世间，爱情最轻也最重。有时，她就像一朵白云，从你心灵的天空飘过，什么也不会留下；有时，它又像一座山，沉重地压在你的心头，遮蔽着你远眺的目光。
　　无论如何，爱情不是风筝，能用一根线，控制它的飞翔；爱情更不是三叶帆，能在你眺望中漂过生活的风风雨雨，很平静的走进理想的港湾。
　　毕竟，那个船是纸做的，在红尘世界的大河大浪里，很容易就会被波涛淹没，被风浪卷走。搭载着爱情的纸船，只能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童话。
　　仿佛是，你的前生就注定了你的今生。那一段爱情，像宿命般大喜大悲，叫人想起西北的马兰花，在短暂的美丽和灿烂中，包含了彻骨的悲凉；又如西风流云里的断雁，迷失了方向，只剩下声声哀鸣……
　　最早，定格在我记忆中的是，你和他相偎相依的影子。一切都宛若一部经典的爱情影片，缠绵婉约的镜头，慢慢摇出来，又缓缓消失。等故事结束以后，留在我脑海里的依旧是你俩渐渐远去的背影，还有苍凉而沧桑的背景∶祁连山，雪峰，云影，以及漫天飞舞的明黄色的白杨树野。
　　那一年，你们只有二十二三岁。西北师大毕业后，从省城来到偏远的河西走廊，走进了祁连山麓的一所学校。跟我一样，成了很普通的教师。在这个百年孤独的山城，除了教书育人、放牧心灵之外，剩下的时间，就只能眺望祁连山的苍崖云树，孤星残月了。
　　但我发现你们却并不孤独。记得那个小城旁边有一条河，清清的河水泊着天光云影，蓝蓝的，像一个无比幽深的梦境。每到黄昏，你和他就手挽手，静悄悄地在河岸上散步。没有谁去打搅你们。不远的地方，是闲散的牛羊，还有牧童吹着叶笛，悠闲地玩着游戏。再远处，就是茫茫苍苍的原野，一群百蓝鸽在那里飞翔，呢喃呱呱。优美的田园风光，再加上甜甜蜜蜜的爱情，给你们年轻的生命平添了许多浪漫的情调。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像高原的海子。仿佛只有柔美的涟漪，只有纯蓝的梦，只有令人向往的童话爱情。工作，结婚，再平定职称，买好房子，等筑完了爱巢，就又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于是人们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丈夫推着橘黄色的小童车，慢悠悠在前边走，你轻声哼着优美的童谣，形影不离地跟在他后面……
　　我跟你教高三课，假期，学校组织去外地旅游，有好几次，我们都在一起。那年去登峨眉山，天下着雨，到处一片迷茫。你丈夫打着伞，一直陪你爬到了金顶。那里有一长长的链条，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铁锁。据说那就是连心锁，天下有情人，只要来这里，都要买一把锁，刻上两人的名字，把它挂在链条上，为的是锁住爱情。我仔细看过，时间最早的一对情侣是清康熙年间的人，那把锁已经生满了褐红的锈斑，锁孔脱落，宛若无望的眼睛。人早已化为了灰烬，只有锁还在风雨中守侯，等待那遗失在苍茫岁月中的爱情钥匙。
　　那一次，你和丈夫也买了一把锁。照着前人的规矩，刻了名字，挂好，然后两双手合在一起，卡嚓摁下锁簧，就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好象就把你们前生今世的爱锁定了。下山时，我发现你把拴钥匙的金属环套在中指上，不时地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我想，那一刻，你的心里面充满了甜蜜。
　　张爱玲说过，人生就是一件华美的睡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我相信的，尘世间的爱有时候是花朵，是淡紫橙黄的星月，点缀着灿烂的人生；有时候又会变成跳蚤和虱子，偷偷爬上你生命的睡袍。谁也没有想到，青春阳光的你，竟然患上了一种很难治愈的顽症。开始，你感觉到一脚趾困乏无力，然后病魔就侵蚀到了腿、腰和胳膊，最终你就瘫痪了。四处求医问药，医生的结论都是一致的：重症肌无力。这种病发病率很低，但很难治愈。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你飘曳的长裙，没有听到你宛若黄鹂的歌声。
　　最后一次，我目睹了你和丈夫在一起的场景：他抱着你坐在门前的苹果树下，残阳里，风摇晃着树干，如雪的苹果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了你和他的身上。斯时，我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阴影，我问自己：难道你们如花般的爱情就要凋零了？
　　大概是又过了几个月，他果然离开了你。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恩恩怨怨可以写成一部小说，总之是结尾叫人寒心。我清楚的记得，是深秋的一个日子，荒寒的小城西风萧萧，心形的白杨树叶被秋霜浸染得血一样鲜红，叶子在风中瑟瑟而动，满天满地飘旋着。就是那一天，你坐着轮椅，被满头白发的父亲推着，走进了法庭，跟你亲爱的丈夫对簿公堂……
　　婚姻结束了，爱情也成了春天的雪花，一点一点地消失于虚空。

　　谁说的，爱情是古莲子，即使深埋埋在地底，千万年后，只要它遇到阳光雨露，照样可以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再一次绽开绚丽的花朵。作为朋友，我等待着，盼望着。
　　而你，依然日日夜夜坐在阳台上眺望着外面的世界。抬头是春，低头是秋，月圆是悲伤，月缺是惆怅。
他离开故乡，去了遥远的新疆。
　　又是两年，又是花开花落的七百多个日夜。突然有一天，我们听到的消息是，他在回家的途中，染上了急病，悄悄离开了人世。
　　恩怨了却，情仇两断。隔着茫茫的逝水长河，我们再也无法臆测他内心世界的情感波澜。他还爱你吗？恨你吗？他还有扯不断的牵挂吗？这一切都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我们相约几个文友去看望你。你的病已经越来越重了，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说话是嗓音嘶哑，但人还是很有精神。我们不愿再说你的丈夫，不愿重提你们的爱情故事，只是评论你写好的文章。只是说你蕙质兰心的品行，说你优美的文笔和细腻的感情。
　　坐在你的身边，我仔细地观察你的一双眼睛，依旧是那长长的睫毛，依旧是那清澈的眸子，仿佛是秋天的一弯湖泊，静静地泊着并不遥远的往事。
　　我想，你一定还在等待那只远去的白纸船，等待着它载着爱情，悄悄驶进你的梦，你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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