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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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绵绵，一天接一天。侵晨紧握车把手的手像被刀锋划过背面，有一丝凉。这凉还是轻快些的。还能够忍受的生活就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一点点痛苦的感觉，无甚深秋的滋味。倘若秋雨这样昼夜不停，深夜转急，就辗转难眠，生出前尘今世的空虚与焦虑。秋风秋雨愁煞人。人生的愁苦明明已经麻木、涣散了，却被这紧锣似的雨声，借以金属的平面，在窗外击打出单调的乐音，竟至轰鸣起来，长夜不安。秋雨夜的伤情，只林妹妹有资格，只林妹妹天经地义。贾宝玉宝贝的那个水意沛然的灵性女人，秋夜也不安心，哪有白天啊。她的生命里，无非只有一树桃花一树梨的光影与风姿罢了。在人间千红的摇摇招展中，别是一种惨淡与孤苦的情味。

　　无论做什么，想象都能找到间隙，使心灵为曾经的生活所占有。身体在宽街窄巷夺路前行的时候，前方尚未到达，灵魂却已经生出第二双眼睛，向来路张望。记忆是无色的么？不是的。今天我走过仍然金黄婆娑的槐园，就不断回头。走过绽开了红朵白朵大花的芙蓉林，也同样如此。春有牡丹秋有芙蓉。哪怕只是间接的视觉经验（比如《金粉世家》的一片金光，《红高梁》的一地红火），也可能使人沉溺。我记得中学校园里的美人蕉。小学校园粗壮的植物更多，蔚为森林，使教室总在水墨的阴翳里。谁也没觉得不合适。各有各的所在。就像我上学时总坐第一排。那是生命的先天不足由社会给予的补偿，让我庆幸：世间总有更大的公平。初中三年我大约都在廖老师——我的外语老师——教导之下。他瘦高而白，温和儒雅。我记得他的平房外面那棵枇杷树，翻白的叶子，就像上帝的手，总是折腾我们的好老师，颠覆他的胃。听说他喝过农药。他如此不幸的人，上课时声调平静，很费人捉摸。

　　我家院里有三棵树。房前屋后有竹林。大约竹是最幸福的植物了，它们成群成林，永不孤单，还骄傲地褪下自己的旧外衣，像喜欢卖弄风情，总那么千娇百媚的女人。三棵树，在我的记忆里。有时候深有时候浅。秋夜不断地浮上来，发散冷雪的光芒，让我感觉一阵眼睛的寒颤的，是一株梨。那一树梨花刺目的光芒，在我的心里聚焦起来，辐射出一种寒气，追踪着我的脚步，让我连日里郁郁不爽，若有所失。

　　我不知道是谁在院里种了这三株树。我们的院子人丁兴旺。我有两个漂亮姐姐，但都不如母亲漂亮。母亲的漂亮是得到公认的。而我们三姐妹已经是变种。我们的房子规模很大，据说是村里的祠堂。镂花木板窗，雪白而高的墙，要两个人合抱的木头柱子。在村上当干部的父亲，没有说过房子的由来。我们生下来自然应当有房子住，住这样好的房子真是满足。这三株树是继承来的也说不定。花椒树在院子中央高高的花台上，花冠极大。杏树在院子边上，高可比竹，果实大于通常的杏，我们叫它母猪杏，极有想象力的名字。梨树在花椒树旁，像一个小小的Y环。雪白的花，春天盛开，迫不及待，像少女怀春，无法遏止。明艳的花，触目惊心。就像少女时候的姐姐们，美如浮云，轻如浮云，如花似玉，灵动轻盈。

　　开花的树给人的感觉，都是凄苦的。因为生命意味着凋谢。早花意味着早凋。所以近日想起这棵梨树，感觉世界也正落雪一般，心头有股凛冽的孤独感。我明白我冷落梨花的原因了。梨花的美，冷到极点，冷若冰霜，吸引你，又拒绝你。

　　这样一树记忆中的梨花，它恐怕要开口说话。它常常那样楚楚动人地站在我老屋记忆的院子里，对我欲言又止，现在终于不再忍着了。

　　但开口的却不是梨花，而是梨的果实。泰戈尔说，浓雾遮住了太阳，而太阳乃是我所呼求的。我听出了诗人的感伤，物事或者季节的感伤是共通的，诗人只是代言。梨花的感伤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是梨花遮住了果实，我听到的乃是果实的呼唤。小时候，它听见了我的呼唤，所以几十年后它终于赶回来呼唤我。

　　结满硕果的树，无疑给人甜蜜和踏实的感觉。那是有所期待的感觉。然而有一次它让我的期望落了空。想起它，我就好似因此饥饿了许多年。这棵梨树见证了我两个姐姐的爱情。如果是她们来收获这树上的果实就好了。我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少女的梦魇。

　　那年二姐高中毕业，十七八岁。梨熟的日子。我在仰望。树上的梨落下来。在泥地上摔成两瓣，瓤肉雪一样白。如果我是一个被鲜花或者绣球砸了脑袋的女子，我会幸福得不能自已。梨子永远也不会落到我的脑袋上，这一点我当时清楚。我当时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困惑：我的脑袋上什么也没有了，那些硕大的雪梨，一个个都给我远方城市来的姐夫摘下来，拿进纸箱子，连同我拾给他的那摔成两瓣的雪梨。我的二姐夫，就像闯进圆明园的强徒，抱走了我们家唯一丰足的出产，也抱走了我所有甜美的幻想。那个黄昏院子里四顾无人，没有谁可以阻挡他，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的仇恨和轻蔑。他也许不知道，他从此欠我一个雪梨，欠我家一个雪梨。

　　后来在大城市里求学，只春节回家，再没有见到过美国西部牛仔一样酷的姐夫，或者他在我心里变了样子了。如今他，连同生下来就没让他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侄儿，都成了摔破了的雪梨，在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流浪，让二姐牵肠挂肚，痛断肝肠，让我的心里闪烁着永不消失的雪光。

　　母亲自然不知道摔两瓣的雪梨的事。她从来有她动人的说辞，我也不会在她面前暴露我的小心眼。我更不会对二姐说起流浪的雪梨。母亲把二姐的儿子养育成人，母亲从不迷茫和抱怨。没有父亲，母亲的血液里就生长着父亲。母亲不迷茫，我却替母亲迷茫。母亲有信仰。她焚香敬佛的时候，我心里说，上帝啊，愿你成全人，成全美德，不成全罪恶；成全生命，不成全死亡；成全幸福，不成全苦难。我想象着天使的微笑，我知道流浪的侄儿应当能得到她的照料。
　　　　　　　　　（2008-10-28）[/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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