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干
2020-10-10叙事散文薛暮冬
山芋干 现在,天光早已大亮。黎可夫觉得很冷。他决定回桃花坞。他要和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身体一起回家。他拣起放在画室沙发里的大衣,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走进卧室,吻了吻还在熟睡的后妻。他决定不惊动她,到桃花坞后,再给她发短信。黎教授朝自己点
山芋干
现在,天光早已大亮。黎可夫觉得很冷。他决定回桃花坞。他要和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身体一起回家。他拣起放在画室沙发里的大衣,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走进卧室,吻了吻还在熟睡的后妻。他决定不惊动她,到桃花坞后,再给她发短信。黎教授朝自己点了点头。一种忧伤却在他的心头弥散开来,挥之不去。它让教授伤感。不是因为黎可夫知道,而是他永远都无法弄清楚,这忧伤,为什么这样久久地纠缠着自己,那蜜一样地忧伤,那藤蔓一样地忧伤。 这是一个明媚清新的早晨,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润湿的梧桐树叶仿佛还残留着玫瑰色的晨曦的余痕;众鸟的歌声骤雨似的漫天落下。黎可夫开着车窗,却无心欣赏南京这六朝古都美丽的晨景。车子很快上了合宁高速。快了,黎教授告诉自己,快到桃花坞啦。他努力地朝远方望过去。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眼就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叫做梅花的村姑还靠在牛棚前的枣树上。眼睛空空地注视着越来越黑的前方。终于,她听到了声音。不是她说话的声音。而是她期待已久的脚步声。后来,梅花随着黎可夫进了牛棚。然后,梅花放下了满满一篮子的山芋干,又用花篮拎走了一篮子自己的脏衣服。梅花那时是这个村子里的村花而且父亲又是大队书记。村里好多小伙子围着她转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地。可是,梅花发现,自己的眼光再高也高不过这个又瘦又弱还戴着眼镜的南京下放知青。 想到这里,黎可夫苦笑了一下。他打开音响,车里响起了班得瑞的《春野,山溪》。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桃花坞那些美丽的春天,那些清澈的溪水。那是一个有着月光的春日的夜晚。梅花如期而至。她指着满牛棚里的废报纸,说,你天天在纸上画些什么呀!黎可夫因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不了其他农活,专门负责放牛。早出晚归。回到所住的牛棚后,哪里也不去。铺开梅花带来的报纸作画。画拾麦穗的村姑。画桃花湾的喜鹊窝。画桃花山上的放牛人。画村头村尾晾晒的山芋干。画得比真的还像。村里人都说他是画家。黎可夫笑笑,自己本来就是绘画科班出身。要不是相应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他怎么会跑到桃花坞这穷乡僻壤来呢?黎可夫望着这个朴实大方的姑娘,微微笑了一下。说,梅花,你长得真像一朵花哩,谢谢你,你烧的山芋干稀饭真好吃。梅花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我还有更好吃的哩。说完,便踮起脚后跟,伸出长长的舌头。黎可夫迟疑了一下,然后,抱起梅花疯狂地吻了起来。说,乍暖还寒,我多么需要一些温暖呀!梅花说,可夫哥,娶我做老婆,我天天给你捂被窝,让你天天暖和,好吗? 黎可夫就真地娶了梅花。他们请了几桌客,结婚证也没有领,便住到了一起。一年以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画家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黎嫣然。在桃花坞呆了十年以后,到了七十年代未期,黎可夫和他的同伴们带着十年风霜、百样磨难,以锐不可挡的气势又返回南京。黎可夫回到了大学教书。梅花死活不愿意跟自己回城,她要照顾年事渐高的父母。黎可夫只有带着女儿回到了城里。嫣然越长越像个小姑娘,可他发现,梅花在自己面前更像个小姑娘。许多年以后黎可夫仍然记得那个晚上,他带着女儿回桃花坞度假。梅花以为女儿睡着了。便在屋里一边走着猫步,一边声情并茂地唱起了《天仙配》: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黎可夫发现梅花的目光老是望向正在画画的自己。当时,他很恼火,说,你怎么回事呀,还让不让人画画呀!梅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许多年后,黎可夫才明白,也许,那时侯,梅花最大的快乐,就是自己什么事也不做,看着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家长里短。 黎可夫还记得嫣然十五岁时的那个黄昏。女儿正在做作业,自己在院子里正全神贯注地画画。忽然,他听到梅花在咯咯地唤鸡,还把手里的一把稻子撒给那些鸡吃。大多数鸡都是自己家的。还有三四只是邻居家的。梅花对此应该分得很清楚。便拿来一根竹竿嗷吃嗷吃地驱赶别人家的鸡。一时间,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梅花又拿腔拿调地唱起了《天仙配》,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黎可夫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呵斥道,你烦不烦呀!梅花委屈地大声嚎哭起来,谁叫你们都不理睬我!黎可夫放下手中的活,搂住梅花的肩膀,对她艰难一笑,对不起呀,好老婆。 想到这里,黎可夫的心里一阵酸楚。也许,梅花就是靠这一笑来打发其后的一天,一年,乃至一辈子的生活,打发那些既穷又苦,而且似乎永无尽头的日子。黎可夫把工资全部投入到所热爱的绘画事业中,从来没有给梅花一分钱。一到冬天,全家人就不得不吃山芋干稀饭。好在稀饭味道很不错,口感鲜美。梅花早已不是村花,腰肢越来越粗,脸色越来越黄。每年秋未冬初,生产队都要每户分上几百公的山芋,除了鲜的直接用于煮饭粥外,吃不完的梅花就将之洗净切成片儿,把它晒成山芋干。这些芋头干片儿大,干子厚,干得透,色泽白,质量绝对的上等。黎可夫只是偶尔回家,回到家中仍是成天画自己的画。已经当了公社书记的岳父,经常批评黎可夫不像话,一点也不顾家。梅花却一直袒护自己,说他在做大事。 许多个日子就这么转瞬成空。一茬又一茬的山芋干不仅没有摧毁黎可夫,反而使他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像个男人。黎可夫心里明白,也许,绘画就是一种救赎吧,使得自己逾越了生命中的黑暗,一步一步走向了灵魂的阳光地带。梅花依然故我,以她早已发福的矮胖身材,在黎可夫面前努力活泼着。黎可夫每次看到梅花搔首弄姿的样子,就觉得浑身难受,就为这个还自以为是小姑娘的老婆感到尴尬。他别无选择,只有一直压抑着自己,一直在厌恶和扼杀厌恶的两难选择中艰难度日。自从女儿嫣然上大学后,黎可夫已经几乎不再回桃花坞的家。他除了教书以外,一会在北京开画展,一会在广州开画展,甚至把画展开到了美国纽约。黎可夫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女儿嫣然也很懂事,大学毕业后,考取了研究生。硕士学位拿到后,又进入南京的另外一所大学教书,很快地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黎可夫觉得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要和女儿好好谈一谈。 那天,黎可夫把女儿叫到紫金山下新买的别墅里,和女儿推心置腹,促膝长谈。他说,他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梅花。这点,女儿早就看出来了。女儿晓得,爸爸一直在熬,熬到自己上大学上班成家生子,熬到他可以说这番话的今天。嫣然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知道再没有任何权利要求父亲继续煎熬下去。可让嫣然心里不能平的是,那个掏心掏肝喜欢了他前半生的妈妈怎么办呢?黎可夫说,我写了一封信,你回去念给你妈妈听。 冬天说来就来啦。万木凋零,朔风渐紧。黎嫣然开着私家车,独自一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位于皖东丘陵地带的桃花坞。她非常委婉地给妈妈念了父亲的信。妈妈显然听懂了这封信的意思。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门口大树上空空的喜鹊窝,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她呕心沥血爱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机会歇一歇啦。不一会,她又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女儿,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泪水夺眶而出。梅花呢喃低语到,他那么喜欢吃山芋干,他吃不到我做的山芋干稀饭,这怎么可以?夜里,嫣然和妈妈一起翻来覆去怎么睡也睡不着。鸡叫头遍的时候,嫣然看到妈妈在昏暗的电灯下,又在大脚盆里洗着山芋。天亮以后,嫣然看见,门前的草堆上,屋檐下,晾晒着几百块山芋干。在冬日的阳光下,它们在集体枯萎。而这些场景,女儿不止一次向黎可夫讲述过。 但是,后来,黎可夫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他和后妻在金陵饭店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一天晚上,黎可夫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说,妈妈要到南京来过半个月。黎可夫说,我刚结婚,不方便见,你看着安排吧。黎嫣然知道妈妈肯定不是为自己而来的。她多次邀请妈妈到南京生活,妈妈都以外公外婆岁数大了需要照顾为借口拒绝了自己。嫣然把妈妈接到秦淮河畔自己的家。妈妈提着半蛇皮口袋山芋干,再三嘱咐女儿,桃花坞来电话的话,就说我在你父亲那里,我要和他在一起过半个月哩。嫣然的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妈妈还在制造幻觉,让村里人相信,丈夫没有走,丈夫一直都在,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丈夫成了一个大画家,太忙了,没有时间陪她,只有她来陪丈夫。 半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嫣然说,妈,你就在这里过吧,这里又不多你一张嘴。妈妈说,我跟邻居亲戚说过了,你爸要我来过半个月。我只过半个月,你工作忙,我自己坐火车到滁州,然后坐客车回桃花坞。嫣然还是执意自己开车送妈妈回家。路上,妈妈不止一次问女儿,你爸日子过得还好吗?嫣然说,妈,你就放二十四个心吧,爸又白又胖,过得可滋润啦。妈妈赶紧顺下眼睛,什么话也不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长久地发呆。回到桃花坞,妈妈又开始洗山芋,削芋头干。嫣然没有阻拦妈妈。妈妈一边忙活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就好啦。你爸又被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没有人愿意理他。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好。只有我要他。嫣然忽然想哭。她赶紧跑去和外公拉呱,说,爸爸经常出国,爸爸对妈妈可好啦。一任妈妈在冬日虚弱的阳光下自言自语。 回到南京后,嫣然把半蛇皮口袋的山芋干送到父亲那里。黎可夫正在画室作画,后妻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丈夫身后。画面上茅屋,草堆已经成型。是嫣然再熟悉不过的桃花坞的风物。嫣然把山芋干放在画室的一角。黎可夫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嫣然你看看书吧,晚上在这里吃饭。然后继续画自己的画。父亲显然不会再吃这种曾经滋润过自己生命的食物了。嫣然眼里满是妈妈苍老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这袋山芋干送到建筑工地或菜市场或者干脆扔到垃圾桶里。但是,她还是带给了父亲。然后,她会打电话告诉妈妈,说,爸爸直夸你做的山芋干真好吃哩。 黎嫣然在客厅里翻了一会《塞弗里斯诗选》,她轻声地读了起来,命中注定不会听见信使前来传话\多少痛苦多少生命\坠入了深渊\为了一件空空的衣裳,为了一个海伦?黎嫣然朝自己摇了摇头。忽然听到画室里传来了父亲的喊叫声。她赶紧跑了过去。只见父亲情绪有些失控,大声喊叫,梅花,梅花,……嫣然拍着父亲的后背,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画面上,桃花坞的空地上,晾晒着几百块雪白的山芋干,而这些山芋干在太阳的重压下仍在集体枯萎。她看到后妈的咖啡全泼在了画布上。后妈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说,抽空你回去看看梅花,好吗?忽然,嫣然觉得自己好冷。虽然,保姆已经在喊吃晚饭了,但是,她还是决定回家,回自己的家。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都在想,马上又要到冬天啦,父亲会回桃花坞吗?
这天晚上,黎可夫独自到紫金山里散步。没有鸟叫。山路两边参差的树木,像是黑暗的背景上的一道墨痕。秋风像一个梦游者似的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天上的星星,不断地眨着眼睛,穿透那么多的黑暗,似乎就是为了窥探黎可夫内心的秘密。是的,就是眼前横陈着千万重夜幕与雾霭,黎可夫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桃花坞,看见了桃花潭里衔鱼疾飞的天蓝色的翠鸟,看见了夜归的牧童一路惊起躲在桃花山中梦游的野兔香獐,看见了那个叫做梅花的村姑还靠在牛棚前的枣树上眼睛空空地注视着越来越黑的前方。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黎可夫决定,回家,明天就回桃花坞的家!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0-29 14: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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