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杜鹃花
2020-10-11叙事散文敬一兵
在大凉山里,无论羊肠小道通向哪里,走着走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杜鹃花,就会在眼睛里,灿烂绽放,一头连着山岗岩石的寂静,另外一头,却扎进了夏天蔚蓝色彩的光亮中。寂静与光亮,是一尘不染的词汇,天堂里才有。杜鹃花就是天堂。难怪只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花朵
在大凉山里,无论羊肠小道通向哪里,走着走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杜鹃花,就会在眼睛里,灿烂绽放,一头连着山岗岩石的寂静,另外一头,却扎进了夏天蔚蓝色彩的光亮中。寂静与光亮,是一尘不染的词汇,天堂里才有。杜鹃花就是天堂。难怪只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花朵,我的心里,就会少了杂念的喧嚣,多了恬淡的安静。
走进杜鹃花的天堂,就是走进了俭朴、清醒、冷静、旁观的世界。花在记忆,叶在旁观,枝干充满了时间绵长的忧思。从根到叶,到花,到种子,到照在灌丛身上的阳光和吹拂的风,都是野生的气息,都是走在死者遗物边缘的景象。每一次把自己的脚,放在大凉山的土地上,我都会被杜鹃花,拖进这样的姿态包围中。事实上,我一直就是生活在死者的包围中,我引以为自豪的历史,我非常想炫耀的事业,还有我所有十分珍惜的情感,确切说,都是死者曾经拥有过的。死者把自己的荫凉,刻在了灌丛的荫影里,在山峦上匍匐的姿势和伸展开来的毛绒绒的叶子,是死者的遗物,而红彤彤打开的花朵,则来自死者继续做着的梦。凝视杜鹃花,无疑就是凝视住在杜鹃花里的所有逝去的先人。那一刻,我在杜鹃花绽放出来的所有精彩中,知遇了沉默的血色,一种承载了庄严的底色。
开在山麓上的杜鹃花,怎么看,都像是一部镌刻于蛮荒中的史书。种类繁多,形态各异的杜鹃花,分明就是浩瀚的卷帙;互生或轮生的枝条,对应着人性的沉浮与升华的文字;展开的叶子上,盛满了绵长忧思的灼热符号;被太阳映衬的花朵,就是正在被血证的虔诚映衬的史书意境所在……蛇一样蜿蜒在大凉山中的成昆铁路两旁,开满了杜鹃花。钢轨筋络般的乌黑,与杜鹃花惊心动魄的血色,勾勒出比凡高油画还要强烈光亮的色彩。红色与黑色极具个性的涂抹和摆放,把阳光变成了斑驳的点。无数的点,组成了一张网,带着语言和歌声,当然还有秉性、气质、对生活的看法以及长眠中仍不消散的骨骼态度。太阳,钢轨和杜鹃花,不停地梭织往来,编成的这张网,把我纠缠在了喜德县一个位于铁路边的烈士陵园里。夕阳正在沉落。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出来,宣泄的红潮,与黛色的远山,身边的坟茔和坟茔旁正在盛开的杜鹃花,融为一体。落在身上的夕阳斑点,长满了岁岁结果的烈士传说。夏天傍晚的刻刀,在我的眼前,拓出最后的杰作。终于,走进烈士陵园的这条小路,在我的一次次回眸中成年了,从坟茔里送来了一个又一个先人的故事,即便有的坟茔仅仅是一个虚构,里面的主人,已经在先前的坟茔里,随同泥石流再次被覆盖或者冲跑了。这些先人的故事,与杜鹃花一道,和谐美丽,把我看得无言以对。是谁说过岁月无情这句话呢?好沉重的比喻。而比这更沉重的,是“王大炮”,他的儿子,还有她。他们的故事,在烈士陵园的夕阳下,在杜鹃花默默无声的绽放中,注定了会成为我生命里少有的不眠记忆。张秀英,这个故事里唯一活着的人,是“王大炮”的妻子,她被一封加急电报,从川西坝子,催到了大凉山。迎接她到来的,不是丈夫满面的笑容,而是丈夫在成昆铁路修建的一次放炮施工中,不幸丧生的噩耗和装了一麻袋的她的丈夫的无数身体碎块。她在儿子和队长的搀扶下,向丈夫的遗像深深鞠躬,然后一双泪眼拉过自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向队长说,我把儿子也交给你们,让他像他爸一样,当一名放炮工。说完,她流着眼泪走了,手里挽了一个青布小包袱,里面是他丈夫的一套工作服和一把被血浸润过的泥土。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一年后,又一个加急电报,再次把她催到了大凉山!她在工地附近的医院里,看见了太平间里的木板上,用白布一层又一层包裹了的她的儿子。母亲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久久不愿离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自言自语呜咽道:谁叫咱们是铁路家属。如果说最初的痛苦,表现出的是一种千丈瀑布一泻而下的悲哀,那么,发自心灵深处的呜咽,就是更加深沉的哀痛。这种哀痛,能够漫过陡峭的石壁,能够耗干人周身的血液,能使温柔深情的心,破碎,像朵朵杜鹃花。无语落泪,不由自主,面对杜鹃花。一朵杜鹃花,就是“王大炮”,另外一朵杜鹃花,是他和她的儿子,还有一朵杜鹃花,应该就是她自己了。流血的杜鹃花,知道太阳的温暖和山峦的静谧。我也知道,此刻的我,同样成了一朵杜鹃花。确确实实,我被一场杜鹃花里烈士的鲜血洗礼,终于结束了自己少年的意气,以及面对长眠于崇山峻岭,只有杜鹃花默默守侯的烈士们,奢谈我的价值取向的无知。
深夜,总是杜鹃花的影子,书本,香烟和电视陪伴我,喜德县政府招待所房间里枯燥的墙壁,惨白的日光灯和硬邦邦的木椅,因此也有了滋润的色彩。弯弯的色彩,是夏天逐渐向秋天过渡的曲线,它的高光部分,来自于杜鹃花的血色。只有回避了朋友们邀请我卡拉OK,喝酒,搓麻将,或者与女人幽会,我才能够走进书里,看见所有的文字,都是从杜鹃花的血色里走出来的。杜鹃花最后一线色泽,总是照在文字上的。
在我的记忆和感觉里,文字,是我走近杜鹃花的一条路,特别是在野蛮无序的时光里。杜鹃花开红又红,送郎送到滩口头,滩口流水十八弯,妹在家里把心担。多少修建成昆铁路的人,都是在杜鹃花的见证下,一边铺石修路,一边思念家里的人。除了杜鹃花,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许多虎视眈眈的眼睛,在他们的背后,紧紧盯着,不肯放过他们身上的一根汗毛和他们类似鸟儿的一声啁啾。昔日远离喜德的甘洛县,是铁二局第七工程处的所在地。刘建章、彭敏和黎光,这些成昆铁路建设的指挥者,被造反派五花大绑押着游街示众,接着又被戴上两尺高的铁皮尖尖帽,低了头跪在铺满了碳渣的地上,向群众磕头请罪。直到夜幕降临,受够了拳脚和棍棒的伺候,揍得半死的“走资派”才被拖回“牛棚”,扔在堆有自制手榴弹的帐篷里。奄奄一息的他们,漠然相对,听着夜晚的山风呜呜吹拂,不知道会把自己吹向何方?不知道会把修建成昆铁路的明天,吹向何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够看见杜鹃花开?半夜,几条黑影冲进牛棚,两人一个地把这三个“走资派”扶起来,背在背上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后来三个“走资派”才知道,是喜德县武装部的彝族同胞,把他们救出来,历尽艰险护送到了成都军区,再辗转回到了北京。不过,到了北京,这三个“走资派”,也并没有就此逃脱被批判斗争的厄运,这是后话。许多时候,人的灵魂,和一只鸟的重量差不多。然而,在那个野蛮无序的时光里,还有很多人,他们的灵魂,比麻雀的一根羽毛还轻,比杜鹃花的一枚花瓣还轻。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把他们的同胞,逼到孤帆扁舟漂而无岸、泊而无位的境地,逼到只有靠宿命侥幸存活的惨况中。畸型时代里的一些人,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时间掏空,他们堕落成了残酷的魔鬼,除了轻飘飘的影子,哪里还有一点与杜鹃花的灵魂相提并论的重量呢?即便日晒雨淋,即便黑夜一次又一次掩盖,即便心口在流血,也要保持微笑,不残害同类,不失生长的优美姿态,只有杜鹃花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文字驮着历史,与杜鹃花相遇在了我的视野里,灿烂辉煌,照得我的灵魂,羞愧而又无处躲藏。真的,现在想来,我依然为我的同类的无知、盲从和人性中可耻的弱点羞愧难当。
静夜长思,精灵飞舞,洞若观火,燃烧在杜鹃花身上的火。一朵杜鹃花,就是一曲上下求索的近代《离骚》,有悲哀,叹息,屈辱的味道,更有奋争,寻觅和铸造精神的历史渊源。
天亮了。阳光从窗户的玻璃阻挡中,挤了进来,一小片一小片地照射在花格子的被褥上,散发出阳光与杜鹃花混合的香味。我喜欢看太阳下远处盛开的杜鹃花,朦胧,朴素得只剩下火红的色泽,但轮廓的线条,却是活着的,新鲜而且流畅,仿佛驻足枝头的蝴蝶,等着我到来。一个人本来站在大凉山寂静的土地上,但因了杜鹃花,便到了白云簇拥的天堂。无疑,杜鹃花是我的翅膀,可以捎带我沉重的回忆和感念。当我的思想,视线,笔触,呼吸和声音,在杜鹃花上轻轻划过的时候,所有的杜鹃花,就从沉默不语中,苏醒了。苏醒这个绝对的动词,与杜鹃花重叠在一起,就标志着杜鹃花,完成了它们构建一幅壮丽油画的全部梦想。杜鹃花用体温,色泽,爱和忍耐力,孵化着泥土内心的搏动,也孵化着我眼睛的温度,直到整个世界,被朴素和柔软打动。
是杜鹃花,推迟了大凉山秋天的降临。它在等着我和它靠近。确实没有想到,喜德县一个普通的早晨,让我的所有感觉、意念、人性和情感的一切冲动,不是从我的身体通向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向了杜鹃花。一边回忆杜鹃花,一边感念杜鹃花,让我写成了这些文字。如果我再看上一眼杜鹃花,我想,杜鹃花一定就成了庇佑我的庙宇了。我甚至还在假设,倘若我真的有来生,那么在来生,我就干脆去做一朵杜鹃花,生长在大凉山里那成昆铁路的边上,聆听山的呼吸,先人的心跳,从铁路上传来的美妙声音,去体味我所有要爱的人的健康、欢乐、生活,当然还有时不时与他们相伴的疾病,但绝不惊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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