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桃花流水
2020-10-11抒情散文薛暮冬
问余何意栖碧山 , 笑而不答心自闲 。 桃花流水窅然去 , 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 是春天。桃花坞的春天。阳光还在枝头疯长着。温暖的花朵和诗意一起,轻轻触碰着桃花。时间过得好快呀,只是一个转身,就三十年啦!再度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问余何意栖碧山 ,
笑而不答心自闲 。
桃花流水窅然去 ,
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山中问答》 是春天。桃花坞的春天。阳光还在枝头疯长着。温暖的花朵和诗意一起,轻轻触碰着桃花。时间过得好快呀,只是一个转身,就三十年啦!再度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桃花不禁感慨万千。她站立在清风徐来的桃花湾边,一任翠鸟伸过来的足,把身影覆没在自己的肩上。一刹那间的宁静。翠鸟站在汩汩流淌的河水旁,以无言,以凝目,以托腮小坐。桃花不知道,这种温柔,会不会也在正忙于双抢的乡亲的心中潜滋暗长。正是麦收季节。也是山村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桃花山麓的麦子基本已经收割完毕,捆成一束束放在麦田里。桃花湾的麦田却刚刚开始收割。跟三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桃花朝麦田里望过去。只见七八个割麦子的人站成一排,挥舞镰刀。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起合着拍子发出伏羲伏羲的声音。 烈日当空。桃花一眼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她割麦子的动作,从割麦子的其他人的脸色,从镰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在炙烤着他们,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桃花没有吭声。她怕惊动了姑娘。她更怕惊动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但是,三十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仍然历历在目。一条吐出舌头的花狗踱向田埂,看到彩霞满天,也许想要吠叫一阵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却站住,淡漠的看着拿着鞭子吓唬它的桃花父亲。然后,狗有些心灰意冷地回到桃花身边。桃花没有理它。继续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 那时,还没有分产到户。还在生产队。桃花和一群妇女在大田里收麦子。也不知道割了多长时间。桃花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她拽了拽胸口胀鼓鼓的衣襟。然后,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到酸痛的后背上,自己給自己揉揉后背。忽然,她又一次听到了忽远忽近飘来的小提琴的声音。她知道,那声音来自河湾边的茅草棚。桃花似乎听得入了神,站在麦地里一动不动。直到她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大喝一声,听呆掉啦,死丫头! 其实,在桃花坞,不止一个人听过这悠扬的小提琴声。不止一个人感觉拉小提琴的叫刘水的男人很不正常。趁着父亲和几个男人一起拉着一板车麦子去打谷场,桃花对姐妹们说,我到河湾边洗洗脸。便径自来到河边。眼前的情景既滑稽又令人怜悯。那个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世界的男人坐在茅棚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只见他满脸黝黑,满身漆黑,唯独嘴唇干干静静的。但他的眼神却出奇的平静。从外观实在无法看出他的真实年纪,因为表现年龄的皮肤皱纹已经被尘灰淹没。也许二十岁,也许三十岁,谁知道呢?桃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桃花坞居然有这么邋遢的人,而且还这么有闲! 桃花站在刘水跟前,也不说话。她的头发不经意间地散落下来。她也懒得去理顺它。她一下子就被美妙的音乐吸引住了。她听到小提琴拉出了优美动人的鸟鸣般的华彩旋律,接着,又以柔和抒情的主题,展示出一幅风和日丽、春光明媚、草桥畔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的画面。她仿佛感受到了一对妙龄男女真挚、纯洁的友谊及相互爱慕之情。其后不久,她就知道了这些轻松的节奏、跳动的旋律、活泼的情绪生动地描绘了梁祝三载同窗,共读共玩,追逐嬉戏的情景。如同一个王子看到一个孤独的乞丐,一直忙碌着的刘水看到桃花充满了怜悯之情。 喂,她不无关切地问道,你一天到晚就这样无所事事吗?刘水很同情地看了看这美丽的姑娘,仍在拉着小提琴。桃花也不介意,说,你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陪我割一会麦子?刘水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坐在这里,听一会音乐?桃花未置可否,远远地看到父亲拉着板车走了过来。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又回到了麦地。只是,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她老是侧耳聆听那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曲。有几次,镰刀差点割到了手。父亲批评她好几次,她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父亲笑着说,这丫头,魂别被勾走啦。 麦子割完,又得栽秧。农村的活好像永远也干不完。这天黄昏,桃花在秧田里拔秧。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葱茂,可爱,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铺在秧床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种绿,真像宝石一样闪光哩。可这些秧苗不能感觉桃花的喜怒哀乐,当微风把小提琴的声音吹过来的时候,秧床上漾起了快活的波纹。桃花朝河湾边又看了一眼,她看见刘水面对青山,拉得正起劲。她鼓励自己朝他走过去。 人不仅仅靠吃米而活着,姑娘。说完,邋遢的刘水又沉迷到自己的音乐世界。桃花没有反驳,只是坐在河边,把腿放入水中,悉心聆听起来。她的眼神是困惑不解的。刘水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给她讲解这些乐曲的含义。刘水说,这些严峻的节奏、阴沉的音调,奏出的是凶暴残酷的主题。刘水又说,这些散板的节奏,叙述的是一种悲痛与惊惶。刘水还说,这些强烈的快板全奏,衬托的是果断的反抗音调。在刘水不厌其烦地讲解下,桃花渐渐明白,这是在刻画祝英台誓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其中,还隐含了英台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憧憬,但现实给予的回答却是一种重压。最后,她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扬起眉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它们有什么用处呢?刘水笑了。没有。音乐作品,它既没有含义,也不是为了什么用处。 桃花父亲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对刘水骂道,你耶熊吧,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别把我家丫头带坏了。然后,拽着桃花的手,他们又到田里拔秧去了。但是,很显然,桃花已经开始意乱情迷。她用自己的私房钱,跑到县城,买了一把小提琴。她不止一次跑到刘水那里,虚心向他请教。在家里,她常常躲开窥视的目光学着拉。父亲把小提琴收起来,她不吃饭不喝水,直到父亲把琴还给她,她才破涕为笑。为了防止村里人说闲话,她有时躲到桃花山里,独自咿咿呀呀地拉着。在桃花的生活中,第一次做着一种根本没有含义和用途的事情。只是,当她再次出门去河湾的时候,她那匆忙的脚步比过去显得从容了许多。因为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种既无意义也无用途的感觉,似乎已经从她的身体内苏醒。 桃花笑意盈盈地站到刘水的身边,显得有些慌乱。她递上妈妈才烀的一大碗老母鸡汤,说,谢谢老师教会了我许多。你不怕跟着我会学坏吗?她有些羞怯地伸了伸舌头。因为,她发现,一直脏兮兮的这个男人,头梳得有条不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而且,看起来很英俊,很潇洒。其实,她早就知道,刘水是上海一个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放到桃花坞的。但是,他实在不是干农活的料。无论是割稻,栽秧,还是锄田,耙地,他都干得一塌糊涂。被贫下中农狠狠地批评了几次之后,他索性什么也不干。成天在河湾边拉小提琴。现在,居然有人要跟他学拉琴,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是个热心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手把手教桃花学拉小提琴。 桃花以前是个听话,懂事的女孩。高中没有毕业,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就回到家乡桃花坞干活。她以前一直很勤快。但是,现在,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饭也不烧,衣服也不洗。甚至家里油瓶踢倒也不愿去扶。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小提琴上了。父亲不止一次骂她,甚至动手打她,都无济于事。显然,她有些走火入魔。父亲还说,再到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刘水那里去,就打断她的腿。桃花已经豁出去啦。只要一有空,就往河湾跑。这已经成了她每天必须反复温习的功课。一曲既毕,她说,我眼前看到了高山。又是一曲,她说,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刘水很感动,问,听说过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吗?桃花,你就是我的知音呀! 桃花说,你能给我拉一曲《化蝶》吗?刘水说,当然可以。于是,桃花眼前仿佛幻现出那美丽哀婉的画面。祝英台在被迎娶过门途中,停在梁山伯坟前哭灵。桃花听到,小提琴以凄厉声调哭出:梁兄呀!碎奏、断奏哀痛欲绝旋律,有哭声,有跪行,其中还有些回忆片段。渐渐的泪眼开了,哭声歇了,心意已决,在一阵悲愤的低音中,桃花看到,英台纵身投入突然爆开的坟墓中,小提琴同时拉向最高潮。然后,在轻盈飘逸的弦乐衬托下,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飞舞,永不分离。桃花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彩蝶成双对;千年万代分不开,梁山伯与祝英台。 然后,桃花拉了一曲,她说,是她自己瞎编的。刘水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全曲。说,实在是太美啦。他说,我看到了一只松鼠。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同一块宝玉挡住了我的去路,那只松鼠挡住了我的目光。它甚至让我的目光翻了一个绮丽的浪花,高高抛起,然后轰然散佚在它的周遭。我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我不知道我正在邂逅一只怎样的松鼠。万籁俱寂。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才走近这只松鼠。一路上,我不知道碰掉了多少滴露珠。那一颗颗缀在草尖,叶瓣上的晶亮精良的露珠呀!桃花满含泪水地望着刘水,然后,一头扎入他的怀抱。说,这里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你带我走吧。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桃花坞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大队书记的女儿桃花和上海下放知青刘水私奔啦。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回到桃花坞吗?谁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如今,早已人到中年的桃花自己朝自己点了点头。三十多年来,在丈夫,当年的那个知青的谆谆教诲下,桃花考上了大学。在出国潮中,桃花夫妇一起移民法国。现在,丈夫刘水是法国一家音乐学院的教授。桃花则是一家著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一双儿女也早已成家立业。这次,她和丈夫一起,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桃花坞。他们投资给镇中学盖了一幢教学楼。他们还修通了桃花坞通往镇里的水泥公路。他们还决定把年事已高的父母接到法国共同生活。 许多年以后,鸟语花香的桃花湾边,桃红柳绿。在花香和农事的间隙穿行,谁的跫音暗香浮动?那些柔情缱绻的青青的柳丝呀,又牵扯着谁的裙裾?恍惚间,桃花听到一管洞箫,行云流水般拂过自己的双眸。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正升腾起一种古典的愁绪,以及世俗的忧伤。万籁俱寂,天象庄严。她看到,现在,桃花坞仍旧远离都市的喧哗,静守在岁月的边缘。那些怀旧的尘埃仍在不绝如缕地落向沉默的河湾。落向那些注定要流出群山的流水。
笑而不答心自闲 。
桃花流水窅然去 ,
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山中问答》 是春天。桃花坞的春天。阳光还在枝头疯长着。温暖的花朵和诗意一起,轻轻触碰着桃花。时间过得好快呀,只是一个转身,就三十年啦!再度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桃花不禁感慨万千。她站立在清风徐来的桃花湾边,一任翠鸟伸过来的足,把身影覆没在自己的肩上。一刹那间的宁静。翠鸟站在汩汩流淌的河水旁,以无言,以凝目,以托腮小坐。桃花不知道,这种温柔,会不会也在正忙于双抢的乡亲的心中潜滋暗长。正是麦收季节。也是山村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桃花山麓的麦子基本已经收割完毕,捆成一束束放在麦田里。桃花湾的麦田却刚刚开始收割。跟三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桃花朝麦田里望过去。只见七八个割麦子的人站成一排,挥舞镰刀。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起合着拍子发出伏羲伏羲的声音。 烈日当空。桃花一眼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她割麦子的动作,从割麦子的其他人的脸色,从镰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在炙烤着他们,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桃花没有吭声。她怕惊动了姑娘。她更怕惊动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但是,三十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仍然历历在目。一条吐出舌头的花狗踱向田埂,看到彩霞满天,也许想要吠叫一阵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却站住,淡漠的看着拿着鞭子吓唬它的桃花父亲。然后,狗有些心灰意冷地回到桃花身边。桃花没有理它。继续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 那时,还没有分产到户。还在生产队。桃花和一群妇女在大田里收麦子。也不知道割了多长时间。桃花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她拽了拽胸口胀鼓鼓的衣襟。然后,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到酸痛的后背上,自己給自己揉揉后背。忽然,她又一次听到了忽远忽近飘来的小提琴的声音。她知道,那声音来自河湾边的茅草棚。桃花似乎听得入了神,站在麦地里一动不动。直到她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大喝一声,听呆掉啦,死丫头! 其实,在桃花坞,不止一个人听过这悠扬的小提琴声。不止一个人感觉拉小提琴的叫刘水的男人很不正常。趁着父亲和几个男人一起拉着一板车麦子去打谷场,桃花对姐妹们说,我到河湾边洗洗脸。便径自来到河边。眼前的情景既滑稽又令人怜悯。那个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世界的男人坐在茅棚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只见他满脸黝黑,满身漆黑,唯独嘴唇干干静静的。但他的眼神却出奇的平静。从外观实在无法看出他的真实年纪,因为表现年龄的皮肤皱纹已经被尘灰淹没。也许二十岁,也许三十岁,谁知道呢?桃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桃花坞居然有这么邋遢的人,而且还这么有闲! 桃花站在刘水跟前,也不说话。她的头发不经意间地散落下来。她也懒得去理顺它。她一下子就被美妙的音乐吸引住了。她听到小提琴拉出了优美动人的鸟鸣般的华彩旋律,接着,又以柔和抒情的主题,展示出一幅风和日丽、春光明媚、草桥畔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的画面。她仿佛感受到了一对妙龄男女真挚、纯洁的友谊及相互爱慕之情。其后不久,她就知道了这些轻松的节奏、跳动的旋律、活泼的情绪生动地描绘了梁祝三载同窗,共读共玩,追逐嬉戏的情景。如同一个王子看到一个孤独的乞丐,一直忙碌着的刘水看到桃花充满了怜悯之情。 喂,她不无关切地问道,你一天到晚就这样无所事事吗?刘水很同情地看了看这美丽的姑娘,仍在拉着小提琴。桃花也不介意,说,你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陪我割一会麦子?刘水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坐在这里,听一会音乐?桃花未置可否,远远地看到父亲拉着板车走了过来。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又回到了麦地。只是,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她老是侧耳聆听那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曲。有几次,镰刀差点割到了手。父亲批评她好几次,她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父亲笑着说,这丫头,魂别被勾走啦。 麦子割完,又得栽秧。农村的活好像永远也干不完。这天黄昏,桃花在秧田里拔秧。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葱茂,可爱,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铺在秧床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种绿,真像宝石一样闪光哩。可这些秧苗不能感觉桃花的喜怒哀乐,当微风把小提琴的声音吹过来的时候,秧床上漾起了快活的波纹。桃花朝河湾边又看了一眼,她看见刘水面对青山,拉得正起劲。她鼓励自己朝他走过去。 人不仅仅靠吃米而活着,姑娘。说完,邋遢的刘水又沉迷到自己的音乐世界。桃花没有反驳,只是坐在河边,把腿放入水中,悉心聆听起来。她的眼神是困惑不解的。刘水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给她讲解这些乐曲的含义。刘水说,这些严峻的节奏、阴沉的音调,奏出的是凶暴残酷的主题。刘水又说,这些散板的节奏,叙述的是一种悲痛与惊惶。刘水还说,这些强烈的快板全奏,衬托的是果断的反抗音调。在刘水不厌其烦地讲解下,桃花渐渐明白,这是在刻画祝英台誓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其中,还隐含了英台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憧憬,但现实给予的回答却是一种重压。最后,她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扬起眉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它们有什么用处呢?刘水笑了。没有。音乐作品,它既没有含义,也不是为了什么用处。 桃花父亲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对刘水骂道,你耶熊吧,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别把我家丫头带坏了。然后,拽着桃花的手,他们又到田里拔秧去了。但是,很显然,桃花已经开始意乱情迷。她用自己的私房钱,跑到县城,买了一把小提琴。她不止一次跑到刘水那里,虚心向他请教。在家里,她常常躲开窥视的目光学着拉。父亲把小提琴收起来,她不吃饭不喝水,直到父亲把琴还给她,她才破涕为笑。为了防止村里人说闲话,她有时躲到桃花山里,独自咿咿呀呀地拉着。在桃花的生活中,第一次做着一种根本没有含义和用途的事情。只是,当她再次出门去河湾的时候,她那匆忙的脚步比过去显得从容了许多。因为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种既无意义也无用途的感觉,似乎已经从她的身体内苏醒。 桃花笑意盈盈地站到刘水的身边,显得有些慌乱。她递上妈妈才烀的一大碗老母鸡汤,说,谢谢老师教会了我许多。你不怕跟着我会学坏吗?她有些羞怯地伸了伸舌头。因为,她发现,一直脏兮兮的这个男人,头梳得有条不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而且,看起来很英俊,很潇洒。其实,她早就知道,刘水是上海一个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放到桃花坞的。但是,他实在不是干农活的料。无论是割稻,栽秧,还是锄田,耙地,他都干得一塌糊涂。被贫下中农狠狠地批评了几次之后,他索性什么也不干。成天在河湾边拉小提琴。现在,居然有人要跟他学拉琴,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是个热心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手把手教桃花学拉小提琴。 桃花以前是个听话,懂事的女孩。高中没有毕业,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就回到家乡桃花坞干活。她以前一直很勤快。但是,现在,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饭也不烧,衣服也不洗。甚至家里油瓶踢倒也不愿去扶。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小提琴上了。父亲不止一次骂她,甚至动手打她,都无济于事。显然,她有些走火入魔。父亲还说,再到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刘水那里去,就打断她的腿。桃花已经豁出去啦。只要一有空,就往河湾跑。这已经成了她每天必须反复温习的功课。一曲既毕,她说,我眼前看到了高山。又是一曲,她说,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刘水很感动,问,听说过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吗?桃花,你就是我的知音呀! 桃花说,你能给我拉一曲《化蝶》吗?刘水说,当然可以。于是,桃花眼前仿佛幻现出那美丽哀婉的画面。祝英台在被迎娶过门途中,停在梁山伯坟前哭灵。桃花听到,小提琴以凄厉声调哭出:梁兄呀!碎奏、断奏哀痛欲绝旋律,有哭声,有跪行,其中还有些回忆片段。渐渐的泪眼开了,哭声歇了,心意已决,在一阵悲愤的低音中,桃花看到,英台纵身投入突然爆开的坟墓中,小提琴同时拉向最高潮。然后,在轻盈飘逸的弦乐衬托下,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飞舞,永不分离。桃花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彩蝶成双对;千年万代分不开,梁山伯与祝英台。 然后,桃花拉了一曲,她说,是她自己瞎编的。刘水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全曲。说,实在是太美啦。他说,我看到了一只松鼠。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同一块宝玉挡住了我的去路,那只松鼠挡住了我的目光。它甚至让我的目光翻了一个绮丽的浪花,高高抛起,然后轰然散佚在它的周遭。我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我不知道我正在邂逅一只怎样的松鼠。万籁俱寂。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才走近这只松鼠。一路上,我不知道碰掉了多少滴露珠。那一颗颗缀在草尖,叶瓣上的晶亮精良的露珠呀!桃花满含泪水地望着刘水,然后,一头扎入他的怀抱。说,这里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你带我走吧。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桃花坞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大队书记的女儿桃花和上海下放知青刘水私奔啦。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回到桃花坞吗?谁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如今,早已人到中年的桃花自己朝自己点了点头。三十多年来,在丈夫,当年的那个知青的谆谆教诲下,桃花考上了大学。在出国潮中,桃花夫妇一起移民法国。现在,丈夫刘水是法国一家音乐学院的教授。桃花则是一家著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一双儿女也早已成家立业。这次,她和丈夫一起,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桃花坞。他们投资给镇中学盖了一幢教学楼。他们还修通了桃花坞通往镇里的水泥公路。他们还决定把年事已高的父母接到法国共同生活。 许多年以后,鸟语花香的桃花湾边,桃红柳绿。在花香和农事的间隙穿行,谁的跫音暗香浮动?那些柔情缱绻的青青的柳丝呀,又牵扯着谁的裙裾?恍惚间,桃花听到一管洞箫,行云流水般拂过自己的双眸。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正升腾起一种古典的愁绪,以及世俗的忧伤。万籁俱寂,天象庄严。她看到,现在,桃花坞仍旧远离都市的喧哗,静守在岁月的边缘。那些怀旧的尘埃仍在不绝如缕地落向沉默的河湾。落向那些注定要流出群山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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