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梧桐，梧桐

　　　　　　　　　　　　　　　　　　　　梧桐，梧桐

　　　　　　　闲云呵呵 　　初识梧桐，是中学时代，那正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一个总是把点滴愁绪夸张到无穷大并以此为乐的年龄。一个略带忧伤的夜晚，寝室里很安静，我就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读唐后主李煜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又读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顿觉一种可怕地孤单不仅锁住了梧桐，也锁住了我，平日里豪放不羁的心竟也为这平平仄仄平平的寂寞忧伤起来，浸润到愁肠百结的秋风秋雨里。穿越千年古韵，悚然发觉，梧桐，就是秋风雨夜里孑然站立的一个寂寞灵魂，是才子佳人在时光小巷里浅唱低吟的一曲悲歌。然而，我毕竟不是古书里所谓“佳人”，我只是一个喜欢在阳光下奔跑大笑的小女子。读过之后，“强愁”之后，我便回到了现实，寂寞是他们的，我依然是我。对于梧桐的印象，平平如常树，仅止于高大茂盛，喜欢在它荫凉的树下行走。 　　真正留意并密切关注到梧桐，是几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是司空见惯的梧桐，我仍然喜欢在它们浓密的树荫里穿行，层层叠叠的叶子会挡住若干紫外线的照射，这是爱美女子的天然太阳伞。我就这一柄柄巨伞下悠然走过，忽然，一个拉长了的声调凌空而起，激越悠长，紧接着，一声高似一声，罗罗噪噪，长短句似的吟咏个不停。我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于是仰头向树上望去，想知道这个打破我清净耳根的家伙藏身何处。这一望，竟望出几年来与梧桐的耳鬓厮磨了。 　　旁逸斜出的枝丫，一律斜斜上扬，形成一个华盖似的树冠，满树是密密层层的绿叶，像无数只手在空中相握，交叠，其亲密，其深情，足以让阳光失色，雨水失容，所以它们只匆匆扫上几眼，便匆忙攒开脚步，留下一片巨大的浓荫，荫庇过往行人。我就在这无数交叠的手掌中，赫然望见一根粗树枝特别与众不同，它绿色的外衣像被人活生生剐去一般，裂开一条长长的大大的口子，从枝丫的根部一直延伸到高高的顶部，露出里面白白的略带点淡黄色的臂膀，细腻而且光滑。梧桐的干，向来被我认为是树中丑陋的代表，今天无意中窥见它美丽的肉身，实在令我惊讶。我又看了看其它几棵梧桐，高高在上的树枝也这样裂开了几枝，显然不是人为的了。这更让我费解，夏季，这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别的植物都努力彰显成长中最为强势的劲头，梧桐树，为何这样残酷撕裂着，并且毫不遮掩这份落魄，难道，这也是梧桐树成长中必需的“痛”么？我很想问问别人，可是除了树上高歌的音乐家，路上行人无几，我也害怕别人给我一个白眼，说我矫情，说我不食稼穑。我只好带着这份疑问，这份好奇，继续我的行走，只是一路上就多了对梧桐的关注，心事里多了一份对梧桐的揣摩。 　　细细观察梧桐树，尤其是树的主干，你真不能说它们不丑陋。粗壮的主干上，没一处完整的好皮，粗糙，开裂，错乱。有时候，会看见几小片薄薄的灰白色，战战兢兢的附在梧桐壮硕的身躯上，风一吹便摇摇欲坠，这景象总让我想起一面被污水渗漏浸泡的老墙，灰白的泛着青色的石灰皮不断凸起，剥落。色彩倒是“斑斓”，灰白的主色调，这里染一块青灰，那里缀一片褐斑，像是哪个画家丢弃的一块沾满油彩的抹布，让调皮的风儿一吹，便偎着树干不肯下来，赖着要开一场画展，可惜展品永远是单调呆板且极无创意的一幅，不足以让路人驻足观赏。有些树，似乎不甘心这样被人漠视，那枯裂的树皮缝里，会怯怯地钻出几片嫩叶，在夏风中挥着小手，引领着你的视线，倒也平添了一些活气，使人不由生出几许感慨，几许敬畏——谁说树没有感情呢，它也有叛逆的情绪呢。 　　还有些梧桐树，或许是因为雷击，或许是因为虫蛀，更或许是因为人，总之，那丑陋的的身躯不再健全，或者树干正中间，或者略微侧偏一点，更或者在树的肩头，会出现一个大大的树洞，有的树洞甚至穿透整个树干。这些洞，始终是安静的，不曾有鸟雀眷顾，不曾有绿叶点缀，偶尔，会有那么一片衰老的枯叶，实在飞不动了，便把这里作为最后的栖息地。下雨 的时候，“梧桐叶上，点点露珠零”，树洞，便把这点点滴滴汇集，是一汪更浓厚的静。还有一些深褐色的疤痕，那是树们伤心往事凝结的痂，它们静静地睁大眼睛，打量着彼此或伤心或快乐的过往。 　　夜晚，萤火虫似的路灯也被茂密的树叶遮住了，走在树下的时候，树影婆娑，撩拨起夜晚的鬼魅气息，那树张着血盆大口，阴森森扑过来，直叫人毛骨悚然。不过我是不怕的，几年来的朝夕相对，我早已洞悉它的一切。树洞周围木质早已腐烂，轻轻一拨，木屑纷飞，让你疑心这树怕是早已生命枯竭。然而抬头看，树肩之上依然年年花开花落，绿如华盖。莫非，树洞深不可测的晦涩里，隐藏的就是生命无穷的力量？似乎没有答案可循。你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神奇，它把腐朽与新生，枯木与新绿，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地交织在一棵树上，沧海桑田，谁又能说出其中的奥妙？自然，蚂蚁们是无需考虑这些深奥的道理的，它们打破了树洞的宁静，它们络绎不绝，穿行其间，快乐地运输各种美味佳肴。它们，是树洞的房客吧，不，也许是主人呢。谁知道呢，蚂蚁们决不会告诉你。 　　我常常注视着它们，平静而淡定地，注视着它们灰白底色下破败的色调，注视着那些神秘的大洞以及周围大大小小的眼睛。那些暗淡的眼神，忽然让我读懂，梧桐，为什么总是站成一棵忧郁的树，在唐诗宋词里挥霍无边的秋愁秋思，因为它的脸上，实在书写了太多的沧桑与无奈啊。这样想着的时候，宁静的心绪被打乱，涌起几点微澜，面对梧桐，就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梧桐树却不然，依然那么安静地站着，无论春夏的热烈还是秋冬的肃杀，只把多少怀旧，落寞，感伤，孤寂，浓缩进斑斑驳驳的静默里。 　　但梧桐树下，却绝不会是静默的。 　　街道转角的梧桐树下，摆着一个修自行车的摊，顺带配钥匙、修鞋，他们最显眼的招牌，就是在梧桐的枝丫上挂几个自行车轮胎。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黑红的脸，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粗糙开裂的手诉说着生活的艰辛，每天都穿一身蓝色工作服，显得十分干净爽利。我每天七点走出家门，自认为是很早了，可到转角时，看见他们已经忙乎开了。打气。补胎。配钥匙。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我去给自行车加气，没零钱了，他们总是摇摇手，算了，下次再给。有时我去修车，补鞋，事情一多，会好多天记不起要拿回来，他们要么妥善地替我保管着，要么默默地替我送回院子，也不提钱的事，好像熟识多年的街坊邻居。其实我也只是每天经过他们的小摊而已，连他们的姓氏都不知道。但梧桐树却知道很多，它知道这两年他们不再风里来雨里去的劳顿了，因为他们终于盘起了转角的的小门面；它知道，他们脸上的笑意更暖了，因为他们的女儿很争气，考上了家乡人羡慕不已的大学；它还知道，他们一定也计划着，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在别人城市里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美丽的小家。它都知道，却不语，只在风来的时候，撒下一地落蕊，抚过那些粗糙的手指。 　　再往前走，会看见一棵梧桐树下一溜儿摆满了盆栽的花花草草，一律儿仰起了灿烂的笑脸，让你心荡神驰，驻足不前。有闲情的时候，忍不住就捧几钵回去侍弄一番，养得几许闲趣。卖花老板的人生却并不像这花草样鲜活。他兴致勃勃地带了老婆女儿从乡下来，准备在小城里经营他的鲜花生活。正当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的花朵一样的小女儿，却在他们简陋的租住屋里，因电线老化失火而亡。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一场严霜，把这个家打得蔫蔫的。然而生活还得继续，花草也不会因为霜雪而斩草除根。我经过这里，偶尔看到他靠在椅背上，盯着这些花草发呆，脸上写满疲惫，刻满皱纹，仿佛他也是一棵静默的梧桐了，真不知道，他在打理这些美丽花草的时候，内心里是一种怎样的伤痛。 　　梧桐树静默着，看着侯工的民工在它的浓荫里打扑克，看着鹤发童颜的老人安详地下棋，看着卖小吃的摊贩晨起晚归，看着捡垃圾的老人倚着它小憩，它理解这种纷繁的生活，世俗而平凡。梧桐树忍受着，忍受着挂在它纤细或者苍老枝丫上的废旧轮胎，脏兮兮的拖把，忍受着垃圾箱里蚊虫臭气的侵扰，忍受着人们摩托车自行车无理的碰撞，它知道生活包罗万象，挑剔只会徒生痛苦。同时，它也享受着，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抚摸，享受着蝉鸟吟唱的美妙，享受着作为一棵树站立形成的风景，享受着唐诗宋词里平平仄仄平的韵律，享受着一道道深深凝望的目光，它知道，这，更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呵，谁能有这样丰富的人生，谁能有这样包容的情怀，谁能有这样从古至今的吟唱？谁还能说谁的秋愁？ 　　梧桐，依然沉默。 　　据查，梧桐脱皮，是树木新陈代谢的一种正常现象。那就罢了吧。痛，并快乐着，就是梧桐们的追求吧，不关乎美丑。不关乎名利！既然如此，就免不了悲凉之感，至此，我彻底明白了词人们的婉约情怀。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0-28 08: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