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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异变

2020-10-11叙事散文薛暮冬
已是黄昏。夕阳仍在西下。我独自守着桃花山。耳畔却响起了自己的呢喃低语。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没有人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的脚下,一条满是蹄印的羊肠小径蜿蜒其间。小径左侧是树,草,不知名的花朵,还有匍匐在地的灌木。小径
  已是黄昏。夕阳仍在西下。我独自守着桃花山。耳畔却响起了自己的呢喃低语。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没有人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的脚下,一条满是蹄印的羊肠小径蜿蜒其间。小径左侧是树,草,不知名的花朵,还有匍匐在地的灌木。小径的右侧,是悬崖,可以看到底的悬崖。我知道,山中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在寻找。众草喧哗。万籁有声。所以,我不孤单。我从来就不是一棵孤单的会行走的草。我知道,它在,它一定在。   我在小径上走走停停。忽然,好像听到了神秘的呼唤似的,我向山头走去。当我连走带跑抵达山顶的时候,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但是,我没有看到我要寻找的。我站在山头上,看着云端透出来的万道金光,洒遍满天云彩,也洒遍桃花山的一草一木。甚至,我也被染得遍体金黄。我的邻居,猎人老闷打我身边走过。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火药味。他斜背着一杆双筒猎枪,后背的竹笼里背着一只野鸡,和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说,大学生,在山里读书呀。我笑了笑,问,你也在山中呀?他没有回答我。他肯定还在寻找下一个猎物。只是一个转身,他忽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我在山头上站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有露面。这里可真安静呀,一股说着话的风也是向我吹过来的。我始终听不清风在说些什么。   我有些懊恼。便坐在一块被夕阳晒暖的山石上。我的眼睛刚刚闭上,便看到了一群大大小小的香獐安静地啃食着山坡上的嫩草,土黄色的浅毛半掩在树木中。有时,它们很安静,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我差一点以为那是一截枯树或是一棵古榕的树干。这是我这段时间经常出现的幻觉。半个月前,我在山中读书,邂逅了另外一只孤独的獐子。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它离开了群体。獐子看到我并不怕,也不跑,两只温驯的眼睛对着我看。倒是我被它吓着了,指着它大声喊道,獐子,香獐!獐子被我这一声叫给惊着了,绕过惊慌失措的我,矫健的身影跳跃着消失在另一道山坡的树影里。   我绕过山头上的残破的鬼子碉堡,向另外一个我知道的香獐经常出没的小径走去。我估计得不错。正是一场新雨过后,草地上遗留着新鲜的獐子蹄印。在小径的一边,在山坡的右侧,有一块凸出的巨大的岩石,像极了一幅中国画。我爬到那上面,在心里默念一首刚刚学会的诗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趴在石头上。一枚树叶落在我张开的手面上。我没有说话。又一枚树叶落到了悬崖下面。天快黑啦,但现在还没有黑。我决定,天黑之前找不到獐子的话,我就明天接着来找。我一定会再见到它的。   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猛一抬头,我看见了这只獐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浑身都是黑褐色,背部隐约有几行肉桂黄色的斑点,颈部两侧至腋部有两条明显的白色纵纹,从喉部一直延伸到腋下。头和面部狭长,吻部裸露在外,与面部都呈棕灰色。耳长,大而直立。短短的尾巴藏在毛下。四肢很细,后肢特别长。它出现在我不远处的远方。我忽然感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捡起了一块石头,如果它靠近我的话,我不知道会不会把它砸得头破血流。我讨厌起自己来,一心一意地想见到獐子,真地看到了獐子,却又如此恐怖,甚至还想用石头砸它。   但是,我还是满怀敌意,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我期待着这头公獐子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期待着它仰天长啸,或者目瞪口呆。然后,调转身子,逃之夭夭。然而,事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头雄獐子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它大摇大摆地向我走过来。我屏住呼吸,甚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虽然我喜欢獐子,但我不晓得獐子是否也喜欢我。   因为这只獐子已经不是小獐子,而是年轻气盛的公獐。它一定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它甚至可能曾经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倒在猎人枪口下的惨状。然而,它还在向我走来,而我还在等待。它有一个完美的头颅,有一双美丽绝伦的大耳朵。它毫不设防地,成竹在胸地,悠然自得地朝我走来。它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一动不动。我再度恐惧起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个比我高大许多的獐子,一直走到我站着的地方。我甚至想溜之大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不可思议。一头獐子,一头在山中独自漫步的的獐子,或许,许多年前我们至少是邻居。所以,这头獐子,好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往情深地走到我身边。而且,它主动地用舌头舔我伸过去的手。它的舌液很柔软,很温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甚至沦陷于这种温情而无力自拔。我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的头部,它的颈脖,它的后背,它的前胸。它闭上眼睛,享受我的爱抚。   我不知道,我们相互厮守了多长时间。太阳早已落山,但天一直没有黑下来。它甚至依偎在我的怀里。我把它全身抚摸了一遍,有的地方不止一遍。我们成了相依为命的好朋友。它的体温传遍了我的身体。这不仅仅告诉我,这只美丽的獐子,虽然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和我说话,但是,它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它也不缺少思想。我把最后的一块烤山芋给它吃了。我不晓得獐子平时吃什么东西,但是,在这个黄昏,一只美丽的獐子和我一起分享了一块烤山芋。   我甚至想把它带回家。当然,我知道这不可能。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它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消失在灌木丛中。有谁在等着它回家吗?我踢开一路的石子,落叶,尾随在它身后。我想看看它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它不止一次转过身来,朝我摇头。也许,一只獐子,暂时还不欢迎人类去造访它的家。我决定尊重它的意愿。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消逝在丛林深处。一只美丽的,带着我的体温的公獐,高昂着骄傲的头颅,渐行渐远。天还在黑着。我披着一肩夜色,向山下走去。那里,有我的家。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站在河湾边喊我的声音。   但是,我刚走到半山腰,便听到了两声沉闷的响声。是枪响。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响,过了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响。一定有什么猎物倒在了老闷的枪口下。肯定不是獐子。一定不是。我已经忘记了山上还有虎视眈眈的猎人。老闷难道会不知道,那些猎物,比如獐子,原来是可以用来抚摸的。可是,我想错啦。山路上传来了重物曳地的声音。老闷气喘吁吁地从我身后走来。我看不清老闷的面部表情。他甚至连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便绝尘而去。眼前总是看到鲜血从獐子的头部汩汩流出,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天晚上,半个村子的人,都被邀请到老闷家里吃獐子肉。我也吃了小半碗。并不觉得有多好吃,肉太瘦,塞牙缝。还费油,哪有猪肉解谗。大人们也这么说。老闷说起獐子,可谓如数家珍。他说,獐子全身都是宝呢。尤其公獐子更值钱。公獐子在肚脐儿里有个香囊,里面有它自己分泌的麝香,所以獐子又叫香獐,有的地方也叫它是林麝或香麝。他问大家,知道麝香吧?那可是名贵的药材,比人参还贵呢。当年,日本鬼子来桃花坞的时候,他们为了采集麝香,成队的人马用快枪来扑杀獐子。再说了,麝香那么值钱,想采集麝香的人也就多了,到现在獐子估计快打光喽。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忽然,他疯狂地咳嗽了起来。而且,咳个不停。村里人开玩笑说,别乐极生悲呀!他很痛苦地说道,哪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啦。   转眼三十年过去啦。我早已离开了桃花坞。一直奔走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很少回到故乡。只是从父母的口中了解猎人老闷的一些故事。据说,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被咳嗽困扰着。他咳得很厉害。每咳起来,村庄都不得安宁。他咳嗽的声音高亢,嘹亮,经久不息。他先是在乡医院,县医院,省医院看,都说是感冒导致的咳嗽。止咳,镇咳的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他还是没日没夜的咳嗽。因为会打猎,他的家境在村里数一数二。但是,为治疗咳嗽,奔波于各大医院,早已是一贫如洗。咳嗽不但没有治好,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其中有五年左右的时间,为了不让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咳嗽声骚扰四邻,老闷率领一家人住到了山头上。   今年五月,咳嗽让老闷再度无法忍受,他又一次去了上海一家大医院。医生给他的肺部作了重点检查,说有一个很大的阴影,不排除是肺癌。这对老闷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啦。他不止一次跑到外滩,想跳进黄浦江了此残生。但是,一直陪着他的女儿一次又一次地劝慰他。在南京工作的儿子,又把老闷带到南京军区总医院。通过检查,发现肺部有一个包块。进一步探查,觉得包块里还有一个硬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取出那个硬块,医生说,应该是一块动物的骨头。老闷恍然大悟,让他三十年无法安生的,正是这一块獐子的骨头!   现在,老闷已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哪里也没有去,仍旧住在我的故乡桃花坞。只是,他再也不打猎啦。他常常像我三十年前一样,独自徜徉在桃花山中。他把各种各样的食物,放在山路上,古树下,给那些过路的动物吃。他自己花钱,打制了好多笼子,让小鸟们有一个家。他还学会了站在山路一边,恭恭敬敬地给蚂蚁让路。村里不少人很不理解他,他依然我行我素。今年春天回老家,我独自到桃花山上去散步。看到老闷坐在许多年前我坐过的那块岩石上。他的身边是一只獐子。另外一只獐子。他像三十年前的我一样,无限温情地抚摸着獐子。然后,老闷给獐子带上一个草环。我看到,一刹那间,似乎有一种力量,催开了漫山遍野的花朵。   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我不知道,三十年来,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猎人,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异变。老闷向我走了过来。我们坐在余温犹存的岩石上。夕阳仍在西下。老闷抚摸着我的手臂。我说,叔叔,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老闷的眼泪很突然地来了,来得很多。落在一块石头上,又一块石头上。没有别的人发现,只有老闷很认真地往下看。然后,趴在石头上一言不发。在这个黄昏,在桃花山上,老闷把趴在石头上的身体用力弓起,越弓越紧,像拧毛巾一样,似乎要把身体内的原罪一滴一滴都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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