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君

　　　　　　　　　　　　　文君
　　听古代文学史，讲师说到司马相如与汉代词赋时插了一句：“文君夜奔是封建礼教长河中掀起的一股巨浪。她是如此果敢，如此决绝。果敢到将终身托付给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决绝到敢因一阙十三字的家书为自己的幸福孤注一掷。”同学的目光霎时转到我这儿。呵呵，我是何氏文君。 　　因为和卓文君同名的缘故，从小就对相如文君的故事熟稔，也无端地认为是绿绮琴上流溢出的那曲《凤求凰》让文君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像一枚新鲜的胡桃，被敲开了外壳，坚果那种微凉清涩的淡淡香味，刹那间弥漫了整个心房。

　　只有在最初见面的时候，你突然觉得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情绪，或者模糊地感觉到它埋伏在你的身体里。这便是相遇。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

　　细碎的珠帘后，她手持宫扇，呼气如兰。闻弦歌而知雅意，高山流水而觅知音。 　　心有灵犀的两个人让接下来的事变的顺理成章。可相如家徒四壁。还是文君想出了主意，回到家乡，卖去车骑，买一酒舍沽酒。临邛街边，陋室简社，卓家秀色，用什么样的心情和菜肴，招待前来的客人呢?她用辛勤酿的酒香，穿过千年的风尘，一直缥缈在青青的柳丝间吧！此时的司马相如也乘上了幸运的便车，以至于后来还凭借老丈人的资本，玩起“圈地运动”、干起了地产生意，很快就赚了一个盆满钵溢的。从此以后，衣食无忧，完成从别人门客到豢养门客的角色转换。 　　更令他欣喜的是,武帝居然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相如接而表示：《子虚赋》乃叙诸侯之事，不足观之，请为天子猎赋。“于是又作《上林赋》。 　　武帝大悦，封他为郎。文思泉涌，声名鹊起。 　　可是，说不变的，总归要变，隔了三年五年，十年百年，总是要变的。就如初次相遇，总是很美，在将来斑驳陆离的岁月里便再也感受不到当初的美好。相思似酒，生活是茶，酒越酿越馥郁，浓得抹不开；茶愈喝愈淡已经不得品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无亿？无意！爱弛恩决，便已无忆。 　　我曾想过，相如文君只当于那天那时相会于那一刻，绿绮抚罢，琴声戛然便可。不该去挽留，不该再奔波。往后的日子里一个做他的鸿鹄仕子，一个做她的娇媚佳人，纵然岁月洪流中还有缘再见，一番客套叙旧之后，略略提及当年点中灵犀的琴声，相视浅笑云淡风轻，他敬她悲喜饮一杯，她叠扇微笑还一杯，他拨弦今日与共醉，她吟诗亦相对；待老来享受天伦之乐，儿孙满膝时，在花白的眉蹙间或许还有沉淀的笑颜，这便是完美的结局。我原来以为，人生只得初见，切莫继续，继续必生执念，执念必生波澜，波澜之后，总还是要接受平淡。 　　你看，诗风回溯三千年，回到那个君子淑女相遇的河洲畔，一首《关雎》，唱的是初见。 　　你看，粉墨台上，水袖霓裳翻飞了千百年的，西湖畔，烟雨天，许仙白蛇，四十八骨紫竹伞，唱的还是初见。 　　也许哪天转身而去，留下一个美丽的远去背影，完美的弧线，会诉说着对昨日的依恋。 　　纳兰容若不是说过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是《庄子•大宗师》上也有“相掬以湿，相嚅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梁鸿孟光，或许只是传说，故事就当于此戛然而止。

　　但我毕竟是浅薄的。有些情愫，我们不会割舍，就像我们仍旧在路上，从未停止过行走，亦如氧气，我们从来不能将它舍弃。卓文君所作的选择就是这样，她不是飞蛾扑火的愚钝女子，也不是犹豫地等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才恸哭“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她不会武断地把往事收进箱子沉入潭底，她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一种永恒，也愿意继续走下去。所有的悲情故事都是讲给懵懂可亲的小女孩听的，让她们在感慨之余还犹自庆幸。文君不悲啼，连指责，也是思绪淡定。这样的聪慧女子即使隔了千年时光，身上流落的气息韵致，像古朴的老房子里留下的檀香木精巧小柜，无论何时打开来，都弥漫着淡淡香味-----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她写的这首首尾联环的回笺，如一曲民歌般轻快明朗。她希望，这将会是一场轮回，可以回到当初的“一”上。细细咀嚼，这首诗中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好像推开天窗看见天淡夜凉月光满地时的惆怅。 　　她又写------

　　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头水。
　
　　躞蝶御沟上，河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摆摆，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我爱极这首满是落魄意味却又坚毅的《白头吟》，当看到有些凄美冶艳的女子为了某个人奋不顾身，遍体鳞伤，真恨不得跺脚拂袖而去，当舍得时且舍得，还留下那些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少了挥刀难断的哀怨。女孩子应该学会洒脱，至少，得拥有自己的骄傲。

　　读罢文君的回笺，相如掩卷沉思，忆起当年她微笑如水的模样和蔷薇般微绽的身影。曾经眼中唯一一道风光当真被淡忘成背景了吗？不，不是！爱君笔底有烟霞，腹有诗书气自华。相如希望被一个女子，用她的笔，用她的才，用她的灵动永远熏染。他梦醒泫然，回心转意------弱水三千，我司马相如已决定，只取你卓文君这一瓢饮！

　　文君，是我不好。他喃喃地说。

　　长卿，一切都过去了，执手看风景，是人间极美的事。然无怨无悔的走过，才知人间泰然。突然间，她早已干涸的眸子里又漾起款款水意。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拇指与食指扣成一个圈，弹指间，灰飞烟灭。这时，死亡便成了最轻易的割舍。有这样的传说，说人死的时候，他一生所经历的事情，所眷恋的感情，会在眼前闪电般回放。我想，司马相如轻轻阖合上双眼时，年少轻狂夜奔的绝世浪漫早已氤氲模糊，也无暇顾及那策绝笔的《封禅书》。在这一切欣欣开始又悻悻落幕的时候，迷离的双眸又重温那张熟悉的脸，霎那间，所有往事都尘埃四起，时间也因此而凝滞停留。他发现，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地爱或被爱，这一点不难；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可以充满奇幻和斑斓，这一点也不难，而安于平静的生活，继续波澜不惊的日子，才是珍贵且艰难的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这才是最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