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一年

秦岚
　　那一年，跳下火车踏上昆明地盘之后的第十七天里，终于找到了一份开车兼推销的工作，天天开着车奔跑在云南大城小县、角角落落，累是累点，可几乎是一天一个地方，新鲜！而新鲜正是已所求已所欲也！ 　　那一年的九月二十五号下午一点多，像往常一样，开着那辆装满了汽车电器的柜式轻货，带上两个业务员从昆明市东聚汽配城出发，计划路线是先从昆大高速直杀到楚雄市，然后是南华、姚安、大姚，再经过永仁出云南，进四川的会理、会东后，又重新进入云南地界的巧家、会泽，再经过嵩明，然后回到昆明，预计的是十一能赶回昆明公司过节。而那一年的十一，对于身在他乡的我来说有更多的期盼与向往。 　　那一年九月二十四号还在公司往车上配货，那个同在昆明官渡区，身为某厂的小头目的同学来看我，那是我在这公司上班三个多月后他第一次抽出时间来看我。其实在这里上班后，除了他也还没有见过其它老乡，因为我的工作性质，总不能跟他们的休息日碰撞到一起，所以我等于是孤家寡人、孤魂野鬼。 　　那天他脱掉了工作装，着一身白多蓝少的休闲运动服，还原了不少青春年少时的潇洒与帅气，当他在公司的门外，在我弯着腰的背上拍了一掌并叫一声“懒王”、当我给好奇的同事们介绍“这是我同学”而他却开玩笑的纠正说“是初恋情人”时，我看到女同事眼里的惊慕。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观形象很给我长脸。
他只从读书时偶尔知道我在家里绰号叫“懒王”后，就总是“懒王”、“懒王”的叫，却不知现在已为人妇为人母的我哪还敢有半点“懒”气！ 　　那一年的十一只所以让我期盼让我向往，是那天他说他们十一要放假，他说他跟十多个在这边的老乡约好了，十一一起出去玩，并包括我。他说他要带我去昆明附近很多好玩的地方，我说我不一定能赶回来，说不一定能放假，他说不行不行，坐飞机坐大炮也得赶回来，不放假旷工我也得来把你劫走，都约好了，不能只缺了你，并又嬉皮笑脸的说：“其实最想约的只是你！别人只是幌子。”我说可别，我可怕你那厉害老婆吃了我。他说：“不会，我让她吃了我也不让她吃了你！” 　　只是他来还没站到二十分钟，就接到厂里电话，说上面什么部门来突击检查让他快快回去。我取笑他说“看来还真是个人呢，一刻也离不了！”他说谁离不了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别离不了我就好，我舍不得你为我牵肠挂肚。 　　跳上摩的，都驶出几十米却忽然停下，又急急走回来、直直的站我面前嘻笑着脸说：“懒王，让我亲一下好吗？”我啐他一口说你想啥呢，快快滚回你的地盘藏起来吧！可他却张开双臂说那抱一下总可以吧！我忽然看到他眼里是一份我从没见过的认真，还有些我一时说不上来的东西，那种神情竟让我没有了平时应急的洒脱，于是在车箱的掩护下，木木的让他抱了一下，心里还可笑的给自己解脱，不就是如同外国人的礼节，跟握个手差不多吗！ 　　在过后的时日里，有一空闲我就掐算着十一的到来，都在按排打算着这次的出行一定要顺利，一定要按时归来，因为那时我这个身在异乡的孤家寡人、孤魂野鬼才可以重见乡人、融入乡情、倾听乡音，如果你不是个身在异乡，或曾经身在异乡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份期盼、这份想往的热切。 　　那年九月二十五号的晚上跟预想的一样在楚雄市住宿。二十六号的上午开着车还没到南华，预想不到的事来了。手机响了，同行业务员帮我打开手机报出号码，我觉得陌生说不接。挂掉马上又打来，还是那号码，接了电话：“你现在在哪儿？”只一句就听出是那同学跟他在同一厂上班的二弟。我说我在路上正开车问他有何事。他静默了几秒钟说：“代波没了！” 　　这四个字第一次钻进我耳朵之时，我根本没听出它代表的具体意义，竟松松的问：“你说什么？”当第二遍：“代波没了！”再一次传入我耳朵，我才反应出这四个字的含意，同时反应的是没踩离合没摘档一脚刹车定死，把车刹得乱叫、刹得乱颤！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过后想来，我对着手机的那一声吼叫，肯定震得对方耳鼓发麻。可无论声音再高也改变不了事实，代波没了，那前两天还在公司门口拍我一掌、叫我“懒王”的同学没了，他的意识、他的声音、他的虚夸、他的率真、他的嬉皮笑脸、他的音容笑貌都没了，那他现在还有什么？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吗？眼是睁着还是合着，脸是什么表情？平和还是痛苦甚至狰狞？那一刻我恍惚了，甚至觉得自己也没了，没了知觉、没了听觉、没了感觉，不知耳边电话里对方“喂！”了多少次才又唤回了我的意识，对方大致的说了事情经过：昨天下午，我那同学跟同厂另一人，上车间房顶检查有些渗水的房皮，不知是谁绊了谁，同时从房顶滚落下来，那年纪大于他的人只是腰部受伤，而同学是头先着地，当时七窍出血，急送医院抢救已无回天之术，于昨晚十点多离世。他弟说至此已泣不成声：“……从房上掉下来到最后连气都没哼一声就走了！”
“
　　酷，真酷，酷到家了！”平时那么柔情绵绵优柔寡断的一个人，最后却来了这么冷酷的一招。 　　那一年九月二十六号的上午，我听着他弟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对于他的述说，在接受之后却又澎湃出新一轮的猜想，我没说结束就挂了电话，而把电话打回公司找老总，我说我不能跑了，我要回去，我同学死了，就是前天来过公司那个同学……老总说：“……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已经去了，你回来又有何益呢！”我说我不信他死了，不信！他一定是假闭着眼、屏住呼吸等我去验证，我识透了他的诡计，我一向就能识透他的诡计！我要扇他耳光、要扯着他的脸、拧他的耳朵直到把他叫过来为止！ 　　老总还在继续絮叨：“……你还是不要回来了，见了会更伤心的，还是节哀顺便吧，再说你已带着一车货跑出昆明那么远了，不可能把车给我扔那吧，外边几个地方要货催得急，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也知道没人接替你啊……” 　　又打火启动继续往前开，到哪停、哪下货、哪吃饭，总是浑浑噩噩的，像匹拉车的老马，听从车夫的喝停喝走，而车夫就是那随行的业务员。晚上在大姚至永仁路段某镇上吃过饭，本该在那住宿，可我还是浑浑噩噩的开动车继续前行，直到开得实在没了一丝力气，就把车停在山野路边躺到后座的卧铺上就睡，两个一二十岁的业务员，看我呆着的脸不敢做声，靠在座位上一会就发出了鼾声。躺着的我却没有敏感的睡意，只是静静的聆听着黑夜，夜里所有的声音都放大了，有空气流动的声音，野花开放的声音，树叶呼吸的声音，树木生长的声音，甚至听到昆虫做爱的声音。忽然我欠起头竖起耳朵想在那些声音里捕捉到属于他的声音，或是口哨或是呼吸，或是喁喁细语，或是一个哈欠一个喷嚏，甚至在想只是他长身玉立，挡着一缕风在他身边滞停的声音，却什么也没有，最后反复在脑中回荡的倒是他弟从电话里传来的最初的那句：“代波没了！”“代波没了！”…… 　　你是真的没了吗？是上苍给你开了个措手不及的玩笑吗？竟用你突然的逝去来为我破译英年早逝、沉重哀情所代表的具体意义，现在没了的不仅是你的声音、你的气息、你的活蹦乱跳、你的生龙活虎，甚至你冰冷的躯体也许已化为灰烬、灰飞烟灭。冥冥中、你是有先知先觉的吗？不然为何会在走前来跟我匆匆的告别，会固执的要我一拥，那一拥拥尽你与我在人世所有的友情、温情和恋情吗？我为何不留你在我怀里沉迷的深些再深些，滞留住你往另一个世界的脚步……没想到你是那么的薄情冷情与绝情，没过两天就丢弃了与我相拥过的那缕体温，去赶赴你另一世的极乐！ 　　想起你曾说：“懒王，啥时跟你一起溜它长长一圈。”现在你的灵魂应该还没有走远、还飘荡在你的父母、妻儿、兄妹的周围，说不定此时的你正在空中与我对视、给我挤眼，听，这风的呼呼、这树叶的沙沙、这昆虫的叽叽是不是你在故弄玄虚！ 　　那一年的十一，我回到了昆明，却没有故人在等，没有听到乡音、融入乡情，独自一人在他乡南腔北调的口音里酩酊大醉之后，又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唱了一首自己也记不清名字的歌。
　　　　　　　　　　　　　　　　　　　　　　　　　　（30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