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月光 月光
2020-10-12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月光月光我相信宿命。有时候,一些很平常的事物,会在你生命或灵魂的坡度上刻下深深的印痕,宛若岩石的皱纹,在岁月流逝之后,清晰地凸现出来,占据你的回忆和幻想。时间的旷野无边无际,当你再次回首过去,那些隐藏在心灵中的事物就会慢慢地呈现、还原,成为
月光月光
我相信宿命。有时候,一些很平常的事物,会在你生命或灵魂的坡度上刻下深深的印痕,宛若岩石的皱纹,在岁月流逝之后,清晰地凸现出来,占据你的回忆和幻想。时间的旷野无边无际,当你再次回首过去,那些隐藏在心灵中的事物就会慢慢地呈现、还原,成为伤痛和快乐,成为流水穿越古河道时的迷茫与苍凉。
我说的是月光。
二十年前的某个黄昏,大概是阴历初五前后。上弦月。月光从树林那边照过来,跟水雾融合在一起,蓝缎般在河岸上飘曳。我和猴子就坐在一棵树下,喝酒,抽烟,那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偷来的,劣质粗糙,味道一样的辛辣。月亮在天上俯瞰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把清冷的光辉洒进我们单纯、混沌的眼瞳。没有谁知道我们这样做的理由。风吹过来,芦苇的花朵扑面而来,轻扬而去。水中摇晃着月牙的倒影,还有我们微微发红的脸。从傍晚到深夜,我和猴子一直酝酿着离家出走的计划。尽管看不见要去的那个地方,但决心已定,那就是沿着这条河流,往前走,走出大山,然后扒一辆火车,飞一样驶向远方。按猴子的说法,我们应该去他表姐居住的城市,那里靠近大海,有美丽的高楼,宽敞的马路。猴子说,有月亮的夜晚,他表姐就跟男朋友在海滩上散步,海风掀动裙裾,简直就像蓝色的蝴蝶。
事实上,猴子根本就未见过他的表姐,或者说,他对表姐的叙述,仅仅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少年时代,我们满足于子虚乌有的虚构,通过虚构来提供一个眺望世界的视角。也可能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看见遥远的城市,还有那里的灯火,那里的月光和女人……
但我们最终没有离开那个贫穷的山村。那晚,一瓶劣质烧酒使我们酩酊大醉。我们在树下躺了十几个小时,等酒醒之后,天色已明,月亮逃遁得无影无踪,只有芦花在头顶飞舞,像霜花一般盖住了我们单薄的身体。
依然记得那个废弃的砖窑。
月光的背景中,砖窑像一个饕餮巨兽,冷漠,荒寒,透着令人恐怖的杀气。
家里的老黄狗被我和大哥带进了砖窑。我们在烟熏火燎的窑壁上设置了绳索和吊扣,然后将狗的脑袋套了进去,大哥狠狠地往下一拽,突然松开手,狗就悬在半空,四个爪子无力地抓挖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黄狗一直给我们看家,看了十几年,当它年迈无助的时候,我们却把它送上了绞索。它是被吊死的,死在了坟墓一样冷寂,阴森的砖窑中。不是我们心狠,而是家里太穷,为了给我筹集上高中的学费,父亲只能把目光投放在老黄狗的身上。那年月,一张狗皮可以值50元人民币。父亲说,你们去收拾吧,不要动刀子,给它留个囫囵尸首。说完就把一团绳索扔给了我和大哥,让我们实施杀狗的计划。
月光在漏斗形的砖窑里飘动,一些蛾子似的飞虫从窑口中窜上窜下,翅膀振动之际,有银箔似的东西抖落下来,站在窑底往外看,月色分外地苍白和冷清。
大哥狠镇静地剥去了狗皮,那样子仿佛在给人脱一件衣服,动作娴熟得叫人乍舌。不到十分钟,老黄狗就裸露出猩红的肉体。血一滴一滴往下淌,犹如凋零的花瓣,在风中漾开,飘散。
血很痛很痛地砸伤了月亮的影子。
没有谁知道她轻身的缘由,秋天的一个黎明,她突然跳河自尽了。当我们走进河岸时,那里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她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青草丛中。可能是河水激烈的冲击和碰撞,她的衣裳全部成了碎片,乳房、大腿、小腹、私处,还有杂乱的毛发、横七竖八的伤口,统统亮了出来。只有脸是被一片硕大的向日葵叶子遮挡住的,据说亡人的眼睛不能仰视星月的光辉,如果有一颗星子闪过她的眼眸,她在走向阴曹地府的时候就会变成瞎子。由此看来,当一个生命结束后,真格是沉沦到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月亮已经靠近西山。她的丈夫蹲在一边,用手搓摩着自己脸上的皱褶,好像要抠掉那里边的月光,以及月光给他家带来的致命伤痛。
朴实憨厚的汉子不停地絮叨着:要是没有月亮就好了,她胆子小,从小就怕黑……
死者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发现青草锯齿般的叶子上挂满了细碎的露珠,随着清风摇曳,点点滴滴落在了她赤裸的身上,落下去的还有冰冷的月光,灼烫的目光。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偷窥。
月亮还是悬挂在天上,月色下,蛰伏的丘陵和树木都有了淡淡的剪影,像梦,一片片地铺展开去。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了葵花地。他们走得和快,象去完成一个重要的使命,很神秘,很鬼祟的样子。他们匆匆地走出家,一蹦一跳便消失在青纱帐中,不见了踪影。那个时刻,他们不知道有三四个少年就跟在后面,猫一样尾随着他们的脚步。我也走在那几个少年中间,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着。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无聊的光棍刘二唆使我们去跟踪他们,为的是侦查一对狗男女的奸情。对懵懂无知的少年来说,此一回,我们一定会亲眼目睹天底下最刺激的男女云雨场面。
但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两个男女并没有在葵花地停留,他们猫着腰,从土埂上轻轻地滑了下去,又钻进了一块更大的麦田。当我们赶到时,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麦浪。风嗖嗖地吹过来,麦芒上的月光像雪花般满天飞扬。大家拨开茂密葱茏的麦秸,寻觅着他们的踪影,找半天只发现了一个绯红色的头巾。那里似乎刚刚有人经过,或者说是做了什么,麦子被压倒在地,许多麦穗掉了下来,低垂着可怜的头颅。现场中没有人影,那个红头巾平铺在地上,月光照下去,火焰一般燃烧着。
村子里隔三岔五就有人离开人世,有的尽享天寿,无疾而终;有的则少年夭亡,令人唏嘘。按照村规民约,前者死去可以举丧七日,棺材埋入祖坟;后者只订制一杨木匣子,草草送进村东的山沟,名曰乱葬。
第一次,我在山沟里埋藏了两个同学。那年,他们跟我同上高一,是因为恋爱,受到了学校和家长的激烈批评。少年气盛,几乎是没有考虑任何后果,就寻了短见。谁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到了雷管,两人搂抱在一起就炸了。烟灰飞灭之后,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躯体。虽然是为了殉情,但那种方式还真叫人心惊肉跳。爱,难道还比青春和生命更重要么?
东山上的月亮宛如古铜色的镜子。
山岚升起,松影绰绰。我们垒起了一个低矮的坟丘,坟丘周围的野菊花如烟似梦,一些不知名的黑色蝴蝶,从枝头上飞起来,消失在幽暗的山谷……
好多年过去,有一天晚上,我伏在书桌上,读李长吉的《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一片山坡,依然是月华如水,金露梅在山风中招摇,洒落灿烂的花瓣,两个鬼魅般的影子就在如茵的草地上游荡,以风为裳,以水做珮,然后悄然幻化成蝴蝶,隐匿或深藏在迷蒙的月色之中。
遥远的年代,月光里也曾氤氲过美好的情愫。
那时候,我刚刚迈进十六岁的门槛。少年情窦初开,我突然恋上了一个乡村少女。确切说,那应该是单相思。那个女孩并不漂亮,个头低矮,黑黑的脸,脸上还生有雀斑。但就是这样一个很普通的姑娘,有一天,突然照亮了我的眼睛。仿佛是一阵微风,带着花香和青草气息,偷偷地掠过心灵,在那里激起了一圈圈甜蜜的涟漪。夏日的傍晚,姑娘几乎天天要到地埂上割青草,我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她的身后,隔开一段距离,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略显瘦小的背影。她弯下腰割草时,我能清楚地看见外衣下面的花格衬衫,还有红色布条做成的裤带。偶尔,她的手被草叶划破了,我发现她就停下来,用嘴轻轻地吮吸着伤口。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破了的竟然是我的指头,那种痛从皮肤上漫延开来,一直渗透到肌肉之中,最后连心也疼起来了。
事实上,我跟那个乡村女孩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因为她家的牛丢失了,我奉父亲之命,跟她去找牛。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天地间一片澄明,冰清玉洁。我和她肩并肩走在荒滩上,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河边,她才咕哝了一句:你背我吧。于是,我就蹲下去,让她的手攀住肩膀,爬在我的身上。其实河水很浅,走进中间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流水里沉浸了无数个月亮,尽是金黄灿烂的碎片,波动,摇晃,组合,扩散,隐约迷离,空明透亮,像玉石一样荡漾成一条狭长的光带,而我与她也成了月光的一部分,随着水流往下漂移,漂向一个神奇美丽的地方……
二十年后,我终于来到了城市,但猴子没有来。他死了,死在千里之遥的新疆煤矿,永远安睡在异乡的月光之中。而我,行走于钢筋水泥的森林里面,看到的也是另一个月亮。蜗居在此,只有推窗眺望,泪流满面地唤回遗失在故乡的那一缕缕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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