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在雨天延伸的思绪（原擀面杖惹得祸）

　　雨还在下着，像一个慢性子的农民在打碾场扬麦子，有风了提起簸箕动两下，风停了叼个烟斗蹲在场边一边腾云，一边驾雾，不急不燥，不紧不慢。天气却变得越来越坏，衣服加了一件又一件还感觉瑟瑟发抖。大街上的行人似乎也矮了身形，躲在红红绿绿的雨伞下匆匆赶路，偶一细看便发现他们都缩着头，脖子是万万瞧不见的，夏日里趾高气扬，春色外露的光景早已秋风扫落叶一般不见了踪影！ 　　我早早的回了家，想用一勺热汤，一碗长面条暖和冰冷的身躯和发紫的面容，抑或制止两齿间的“亲密会晤”，这种不雅的行为已令我颜面丢尽！ 　　择菜、洗菜、切菜。取面、和面、揉面。就在找出擀面杖——那根长不过一尺，粗不到一寸，色微红，面光滑透亮的擀面杖的一瞬间，屋外的雨似乎在无声无息间停了。而屋内却发了大水，两眼甘泉猛烈而张扬的流淌，直淋得花容失色，上气不接下气…… 　　难道阴郁，沉闷，压抑的空气也能影响到这块可以遮风避雨，给人温情与安全感的乐土？我紧紧握着擀面杖，任凭泪水滴落在面团上，湿了一点，湿了一片，然后印出许多水花来，这些花朵牵连着、撕扯着、搀扶着，转眼便融为一体，即刻又四散而去。接踵而来的激流让这些花没了形状，失了颜色。我看不清了，雨雾罩住了视线，连同我的心。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激流涌来，水花四溅。恰此时，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出现了，她在微笑，像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向日葵，饱满而灿烂，耀眼得令人晕眩！ 　　大姑，我亲亲的大姑！ 　　大姑个头很高，即使背上一背篓的柴禾也要比常人高出一头，在我们村是没有人和她比高低的。小时候我最爱显摆的就是大姑的个头。“告我大姑去”已成为人人共知的名言，而他们总会说，“不怕，告去，不怕！”可我却从没因此而不提大姑。大姑让我当上了常胜将军，也成了惹事生非的武器。 　　记得有一次，我领着一帮孩子教训一个不听“号令”的男孩——外号“胖冬瓜”。他长得又矮又胖一点也不威武，却从不把我大姑放在眼里，这让我大伤自尊。几次争执之后便想好好治治他。这一天，胖冬瓜被我们围在中间搡过去，推过来像玩皮球一样耍弄，真是解恨的不得了！正在我们开怀大笑着全力对付他的时候，胖冬瓜出其不意的一头撞在我身上，我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倒地……。不知是“哇哇”的大哭声，还是心灵感应，没待我说出那句名言，大姑已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逮着救命草一样扑进大姑怀里，加嚎叫边指着欺负我的小孩，试图让大姑替我报仇雪恨……。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在众伙伴面前威严扫地，差点失去了统领全局的威信。就在我正想着大姑如何替我出气的时候，她却恶狠狠的一把推开我，抱起胖冬瓜将他送回了家……。 　　随后的一段时日，我表面乖巧了许多，暗地里却思量着怎样整治胖冬瓜，好挽回我的颜面！但对大姑还是跟屁虫一样的腻着，虽然回家后我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顶门棍侍候了！ 　　大姑和我家同村。记得最清的是大姑一天要挑两担水，而去泉边都要从我家大门口经过。每到傍晚时，我就早早的抱着母亲用破衣服缝补成的一个花褥子站在门口等，她总会顶着夕阳的余晖如约而止，然后一手抚着扁担，一手牵着我“回家”。有时高兴时，大姑老远就喊：“我心疼（可爱）的宝贝，好可怜哟！”然后放下水桶抱起我一顿猛亲，或搔我痒痒，直到骨头也笑软了，大声求饶她才停下来。这是两三岁时的风景。上小学以后，每到周末，这个画面便又重现，任凭母亲拿出藏了一冬的红苹果，我也不会动摇。 　　大姑是一个火暴性子，说话干练利落，直来直往，高兴或难过总是一览无遗的写在脸上，而我看到的大姑总是乐呵呵的，好像她从不知道难过是什么？ 　　大姑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四个——三男一女。我清楚的记得最小的男孩子，他和我同岁，生在改革开放的那一年，但长到六岁的时候却死了，不是饿死，而是死于地里的玉米叉子上，从肚子眼插了进去，待大姑从森林似的玉米地里背着一篓子玉米出来，才发现这个猴子一般的儿子倒在里边一动不动……。那个叫小全子的表弟就这样没了，因失血过多而断了气。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和我抢奶（我一生下就缺奶，是吃大姑奶水长大的），再没有人拿着棍子把我挡在大姑家的大门外，再没有人吃了自己碗里的还要挟去我碗里的肉……！而大姑也因此头发白了大半，再也听不到她的“哈哈”大笑声，再也看不到她如风一般的走姿。大姑常常在夜里抱着我整休整休的流泪，喊着小全子的名字埋怨自己，捶打胸口，而那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仿佛落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使我泪流不止。大姑常常一手搂着我，一手抱着枕头亲个不停！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便小大人似的一边替大姑擦泪，一边跟着抽泣，我愈是这样，大姑哭得愈伤心，后来我便不哭了，大姑也就跟着不哭了。其实更多的时候，她忙于喂养鸡鸭猪狗，忙于播种收割，忙于孩子们的洗漱吃喝，忙于照看我，忙于……。她哪有心思伤心去，难过去？或许不流露出来而已，只是我很少再见到了。偶尔在夜半时分，我会被一种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嗷嗷声惊醒，我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去看，甚至想捂上被子塞住耳朵——那种声音仿佛无数的尖针往我骨头上刺，疼极了！大姑捂着头，扪住嘴，抖得整个夜空都发颤，星星也托着长长的尾巴流着泪走了……！多年来，这种声音一直索绕在我的心头，特别是想念大姑的时候，清晰，挥之不去！ 　　奶奶只养活了我父亲和大姑两个孩子，但偏偏的他们两个一辈子都处得不好。我曾问过父亲，他很粗暴的告诫：“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便再也没提起过，只是大姑在父亲面前总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任由父亲说她的这不对，那不好的，虽然他是姐姐（比我父亲大十二岁）。长大后，我似乎明白了大姑给予父亲那胜似慈母般的爱是多么的伟大！再遇到父亲责难大姑时，我就埋怨父亲，但每一次都被他骂了回来，我很为大姑鸣不平，可又无能为力？只是每次大姑来时，我把藏的好吃的都留给她，走时还悄悄塞一些，大姑便乐滋滋的接受这些“好处”，隔三差五的总来我家看看，有时一天也来好几躺，从不计较父亲的阴沉的脸色，生硬的语言。 　　直到有一天，我改变了对大姑的态度。可人生只有一次，哪有后悔药可吃？ 　　那是七年前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我将自己交给一个男人的时候，大姑却死活不肯露面，眼看花车已等在家门口，除了父亲和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去请了，她就是不肯来，不肯送我！那天我哭得好伤心好伤心！这一刻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疼痛和绝望——她怎么能那样待我——我亲亲的“亲娘”！ 　　很久之后，好多亲戚朋友还夸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在我家乡有一个乡俗，出嫁时女子哭声的强弱代表对亲人感情的深厚，哭得越凶说明越舍不得父母，越在感恩戴德！歪打正着我得了一个美名，可谁又能想到，我的妈妈——那个给了我奶水，让我快乐，健康长大的妈妈，没来送我，没有她的祝福我能不难过，不悲痛吗？ 　　“爱得越深就恨得越真！” 　　不曾想用一句安抚别人的话，为自己设下了一个“怪圈”。 　　我自认为是一个洒脱的人，可对大姑我却怎么也洒脱不起来了！难道真是“爱的越深就恨的越真吗？”我不愿细思量！不愿想她，不愿提她，不愿说起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既使很久回一躺家也不去看她，虽然我们两家相跟不足五百米。我要让她明白，我多恨她！ 　　大姑受伤了，一定是。我从她欲说还休、左右躲闪的眼神知道，我甚至能看到大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在滴血！母亲曾一次次的劝我不要那样做，甚至恳求我别再那样做了，但我还是我行我素的刺她，伤害她…… 　　五年前，正当春的气息充满大地，绿意肆无怠忌钻出地面，阳光如一双大手给予人们爱抚与温暖，万物都沉浸在一片欣喜之中时，却传来了大姑去世的消息！ 　　大地顿失色彩！山河瞬间冰封！ 　　“不是真的！”我僵在一处没了知觉…… 　　当我在夫君的陪伴下跌跌撞撞到家时，父亲蹲在大门口，头被两手抱着深深的埋在两腿间，消瘦的宛若一只大公鸡。听到我的唤声，他匆忙抬起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强装笑颜迎我进门。可父亲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他怎么能够摸去眉宇间的悲痛呢？这是真的——那个只知干活，只知给一个小女孩子喂奶的高个子女人，那个很年轻就白了头发，在自家大门口吆喝儿子全村人能听见的大嗓门女人，那个冬天扫树叶、拾柴禾、能背走整个巷道积雪，夏天割麦、收油籽的强健女人，那个白天忙里忙外，忙完自家又忙娘家，夜晚点上煤油灯缝完衣裳补面袋的女人，那个我叫了二十七年大姑的女人，被一个姓白和一个姓黑的男人带走了——去一个又暗，又冷的地方。我想给她吃的，却只能放在桌上看着，我想送她穿的，却将纸糊的棉袄夹衣用火化为一堆灰烬，我想枕着她的胳膊入睡，却只能等到某一天的某一时她逃出魔界托梦给我，我想……，我想我亲亲的大姑！ 　　“我恨她！”她怎么能在我没有恨够她的时候就离开呢？怎么能？怎么能在我和父亲商量着好好待她，怎么能在我想着接她到城里逛逛，要她在家里享用我的厨艺的时候就离开呢？太匆匆了，匆匆的没把新掐的野菜煮到缸里，匆匆的没把夜里煎好的油饼给大孙子送过去……！不留一点痕迹，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当两孙子早上爬起准备上学时，才发现每天备好早饭催他们起来的奶奶还一动不动的躺在炕上，脸上安祥的如一尊神像……！ 　　大姑走了！走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我的心却冻结，封冻成一个永远打不开的疙瘩！ 　　大姑离开了，母亲却给了我一根擀面杖——是大姑托付交给我——是我出嫁的那天交到母亲手里的！说待她死了之后给我，说自己命带灾星不想让我沾上，说她会在村子最高的崖上看着我，说女人有一个好使的擀面杖她一辈子都会幸福，还说…… 　　大姑说了很多小时候给我说过很多次的话，白天喂鸡时说的，晚上被窝里说的，揪着她奶头撒娇时说的，噘起嘴巴挨板子时说的，月光中槐树下说的，雨天里钻在她怀里说的…… 　　大姑走了！走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留给我的却是无限的思念、愧疚，还有一根擀面杖——平安和幸福的化身！ 　　雨还在下着，我紧紧拽着它，仿佛拽住了大姑那向日葵一样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