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镇的刻碑人
2020-10-13叙事散文杨映红
一把褪了颜色红得发白的大红伞,一张平放着灰色的大理石的旧木桌,一把摇晃着吱呀作响的黑漆老式办公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冷灰色的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神情冷峻肃穆,身子骨清瘦健朗,约在六旬年纪左右的老人,正在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大街旁,一锤一錾的雕
一把褪了颜色红得发白的大红伞,一张平放着灰色的大理石的旧木桌,一把摇晃着吱呀作响的黑漆老式办公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冷灰色的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神情冷峻肃穆,身子骨清瘦健朗,约在六旬年纪左右的老人,正在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大街旁,一锤一錾的雕刻着,那些用黑色的墨汁,写在石碑上隽永的名字,这就是乡村小镇的刻碑人,给我的最初的深刻印象。
早在细雨纷飞愁云惨淡的清明时节前,乡村小镇上的人们,就开始为祖先准备清明扫墓祭祀的事情忙碌开来了,尽其可能的为逝去的亲人,尽一个活在世间的子孙后代,纪念祖先的朴素心愿。这世间原本来是没有任何一座坟墓存在的,只是活着的亲人,为了怀念在大地上迅速消失得无踪无影的祖先灵魂,同时也为了让后人永远铭记,祖先在世时所作的种种功勋事业,及其对家庭与家人的许多好处和贡献,用厚重的不易被岁月轻易腐蚀的坚硬石头,在风景如画近山傍水的好地方,堆砌而成的祖先灵魂栖息地,并栽上耐得岁寒经得风雨的苍松翠柏,围绕祖先百年以后最后的归宿之地,还用古朴大方、遒劲有力的隶篆行楷等传统书法,漆红墨黑地刊刻在坟墓中间镶嵌的大理石碑上,把祖先的名字及其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传略,何年何月何时,儿孙再修整坟墓重立墓碑的时间,都一一铭刻在上。
一块块冰冷如昨、陈旧如昔的大理石碑文上,记载着一代代祖先,作为悠悠红尘过客的来龙去脉流传于世,渐渐地凝固成乡村小镇,人们的记事编年史,也逐渐形成了一种棺椁墓葬的古老文化风俗,更让后人在年年岁岁的清明时节,风雨无阻地前来荒郊野外,瞻仰建立在田野山岗上的一座座高大雄伟的祖先坟墓,化钱烧纸,缅怀祖先,追忆岁月悄无声息的流逝,从此才知道岁月变迁,亲情永恒,才知道与时间一样的珍贵,是人们流淌在血液里的千年不变的亲缘血脉关系,才知道铭刻在这坚硬的碑石上那古老的文字,写下的永久的回忆历久弥新,才真正懂得人世间最经久耐读的书页,就是世世代代绵延不绝的人间真情,才真正懂得在流金岁月里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怀古思今、敬老尊贤、爱国爱家、崇仁乐道。
如果把整个清明时节为亲人扫墓祭祀,剔除其中的封建迷信色彩,看其中富有传统民族文化、民风民俗浓郁的人情味儿,看维系着中华民族的世代血脉亲缘关系与亲情的情感世界里,看淳朴善良的人们在日常生活里,尤其是纪念祖先怀念亲人的清明时节,念念不忘,言传身教,秉承祖先留下的优良传统文化,溯本追源,把它当成爱国爱家相当重要的一个教育环节来看,把祖先的墓地都当成了传统的爱国爱家的教育基地来看,弃其糟粕、取其精华,让辗转流传千古的民族精神、传统美德与古老文明,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放文明的鲜花,这也是整个小镇上的人们向前进取的无穷动力,也是接力棒似的把祖先的留下的家训遗规好的一面,发扬光大,继往开来,变革成促使时代进步,社会发展,功在当代,利及千秋,对人对己都有很多精神文明附加价值的深刻内涵的民风民俗。
于是乡村小镇的刻碑人,在这如此庄重肃穆的历史背景下,便显得与众不同,在这里雕刻的不仅仅只是冷冰冰的大理石墓碑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方块汉字,也不仅仅是拂去石屑拭去灰尘流露出来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石刻痕迹与行云流水般韵味的大理石石面,更不止是用漆红墨黑填写的,与生命默默相关的那些新鲜气息和冷酷味道。乡村小镇的刻碑人,在这阳光普照怀念韵味日愈浓重的时候,担负了一个比较重大的历史责任,因此也显得存在的意义与往常的日子有些不同,每当他承接每一块显现着云山雾水般奇妙诡异的大理石花纹墓碑时,就仿佛是接受了一桩神圣的使命赋予的特殊意义一样,他总爱用沉静的目光,打量着这冰冷的厚重的大理石面上,看看这方圆横竖的有限空间里,该怎样安排,才把墓碑上的百十个字,安排得妥妥当当,用什么字体书写,刻下来才会好看。此时死者的尊讳与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生平传略,还有立碑人血脉亲缘关系的一长串名字,尊长顺序,男女老少,怎样排列,才显得恰如其分。在人名、辈份、时间确认无误以后,才在用尖细的铅笔画就的淡淡的方格痕迹里,才在用狼毫毛笔饱醮浓墨,一气呵成写就的古朴凝重的碑文里,放心大胆地深刻浅凿,笔力千钧,刻刀也稳重如山,另外使力用刀这些极见功夫修养的事,必然是自己亲手亲力而为之,绝不肯假手于人。乡村小镇的刻碑人,不仅对自己的刻碑手艺要求极高,更对顾客的与自己约定的交付时间,特别讲求诚实守信,不敢稍为耽搁顾客的宝贵时间,因为许多顾客家中准备在清明时节,为祖先扫墓祭祀的时间,都是事先一再筹划安排好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以绝不能有半点失误或者再出什么差错,为此加班加点都要赶出,不能失信,以至于坐失了许多找上门来的雕刻生意,老人只是淡然一笑,绝不肯粗制滥造,只图赚钱毁坏名声,失了信誉,断了财路,只是把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与人生意愿一再研究打磨。
现在的顾客可是极其挑剔、难以伺候的上帝,不仅刻碑的师傅要挑着手艺好的才请,而且刻碑的工价钱也要十分的公道合理,才有得顾客找上门来预订碑刻。谁不想尽量地花些少许的金钱,把清明节为祖先立碑刻铭、溢名著传的事情。办得圆圆满满,办得体体面面,因为这是承前启后、流传千古的事,往后要传好几代人的大事,谁也不敢马马虎虎草率了事,至少总不能让后来的人,瞻仰前人的丰功伟绩时,落下些笑话。虽然乡村小镇上居住的人们,绝大多数是平头百姓,但在这里祖先崇拜的心理从古到今根深蒂固,为祖先为消逝很久的亲人立碑刻铭、修坟建墓,成了一个孝子贤孙的最大心愿,活在世上理当报本追远,尽自己身为子孙后代,承继香火衣钵,继承祖业,延续传统文化,力所能及地尽自己该尽的义务。所以活着的人们宁愿省吃俭用,却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不肯轻易地草率行事,出钱出力也大都心甘情愿不屑多讲,只要求手艺精湛的老人,雕刻的墓碑精益求精、好上加好。
老人是做了一辈子手艺的人。自然不肯跌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而来的好名声。基于这种传统观念,在小镇上刻碑的老人,受到了很多人的特别敬重,尽管这些年用电脑刻碑的工艺和机器设备,早己进入了小镇工艺广告的加工市场,但人们还是相信用手工雕刻的大理石墓碑,有刻碑人用虔诚的宗教信仰和精神力量贯注其中的灵气,还是喜爱老人用一锤一錾精心雕刻的,一丝不苟地加工出来的艺术产品,说这里面蕴含着有机器加工不能代替的精气神的巨大含量。
在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的三月阳光里,在熙熙攘攘的赶街人群里,在片刻也不得安静的小镇街头,老人孤独地坐在大街旁雕刻着一块块墓碑,成为一道与周围的商铺环境,不甚协调的异样风景,许多过路的人从此经过都要放慢脚步,惟恐打断老人带有节奏感和艺术韵味的敲打声,没有人愿意去破坏老人这种在喧哗嘈杂的小镇街头,还能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地的工作环境。
或许在乡村小镇上刻着墓碑的老人,经历了许多风雨人生的忧患沧桑,看淡了许多来来往往的红尘过客,对身边的热闹景象也不在意了,只是在清明前后的这些日子,抓紧时间完成些早先预订好的碑刻吧!你看远处传来的流行歌曲的音乐,仿佛是为他枯燥乏味的工作,增添了些别有情趣的伴奏。从他身边驰过,按着大啦叭惟恐无人听见,气焰高张扬尘而去的车辆,权当是为他在此雕琢时光印痕的一种见证吧,老人置身于乡村小镇的集市当中,内心宁静,如处深山老林一般,光凭这份镇静自若,丝毫不为外界的环境所干扰,打乱内心平和安静的深沉定力,就让人心生敬佩,更别说其他的。
常常看到老人挥舞着黝黑沉重的石工锤,敲打着冷冰冰的大理石墓碑,我想老人是唯一站在小镇繁华的闹市街头,用极其精雕细琢的手法来书写死亡,铭刻生命,表达生者对死者的不尽怀念,雕琢时光最永恒的记忆的人。我也曾听说过老人的生活经历坎坷曲折,早年曾经做过泥水匠、木匠、篾匠、石匠等行业,他不但参加过修建《羊坪水库》的艰辛劳动,也曾经当过几年教书育人的民办老师,历尽了生活的磨难,好不容易从艰难困苦中熬到了今天,勤劳朴实的老人却不肯在家赋闲,安享晚年,依旧操练起在过去的生活里,学到的写字刻碑的谋生技艺,在晚年的空闲时光里一展所长,打发自己无处可去的时光,让自己的晚年生活过得从容塌实些。许多知道他过去经厉的人,看到他躬身伏案在街上雕刻墓碑的事,除了感动之外,更多的是深深地敬佩,像他这般年纪的老人,早就可以在家安享晚年,不用这样外出忙碌了,但是他还在依靠自己辛勤的劳动,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减轻家庭儿女的生活负担。
每当我从街上走过刻碑人的身边,总是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舍不得闲,日光将垂落在地的伞影,与老人单薄瘦削的阴影拉得很长,仿佛是乡村小镇的一种无言的精神象征。老人在这里用他最后的生命时光,安详的坐在这里尽情地雕刻时光,雕刻生命,打磨岁月风雨,人在旅途的最后一件艺术作品,活的从容,活的安详,忘了时光从身边匆匆而过悄然流逝,忘了所经历的一切风霜坎坷,也忘了遭遇艰辛磨难的一切痛苦忧伤。在这里老人将从前逝去的时光与一生的艰辛磨难,都深深地刻进了大理石云山雾海的花纹里,都写成了永恒的金色夕阳之歌,刻进岁岁年年花相似的清明世界里,那一座座屹立在阴阳交界处的历史的碑文上,让乡村小镇的祖先们穿过虚无飘渺的流云幻彩,在清风明月覆盖的一个个小山岗上悠然回家,刻进四月的乡村那一片片绿色的田野里,刻进发现诗意生活春暖花开的眼睛里,找到祖先灵魂最后栖息的家园,在尘埃落定的古老时光里,回归自然,皈依永恒。
岁月如歌,灵魂像风,在时光的缓缓流动与生命的悄然凝重之间,一把褪了颜色饱经风霜的大红伞,遮挡着一张平放着大理石旧木桌的阳光,一把摇晃着吱呀作响的黑漆老式办公椅,坐着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的老人,正在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大街旁,一锤一錾地雕刻着那些用黑色的墨汁,写在石碑上隽永的名字,这就是乡村小镇的刻碑人,留在人们的视觉印象里最后的一些生活影像吧!在平凡的世界里,在平淡若水的生活里,匆匆赶路的过路人,在你难忘的记忆里,你可曾记得有这么一位乡村小镇的刻碑人,坐在这里镇静自若,心气平和地雕刻时光、雕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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