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时间是用来忘记伤害的
2020-10-13抒情散文刘梅花
时间是用来忘记伤害的扯锯——拉锯舅舅来了擀长面擀白面,舍不得擀黑面,舅舅笑话哩杀公鸡,公鸡叫鸣哩杀母鸡,母鸡下蛋哩杀鸭子,鸭子飞到草垛上草垛上,围下了一伙老和尚舅舅喝了三碗萝卜汤喝哩喝哩难心肠打我记事起,就喜欢唱这首歌谣。院子里唱,屋里头唱
时间是用来忘记伤害的
扯锯——拉锯
舅舅来了擀长面
擀白面,舍不得
擀黑面,舅舅笑话哩
杀公鸡,公鸡叫鸣哩
杀母鸡,母鸡下蛋哩
杀鸭子,鸭子飞到草垛上
草垛上,围下了一伙老和尚
舅舅喝了三碗萝卜汤
喝哩喝哩难心肠 打我记事起,就喜欢唱这首歌谣。院子里唱,屋里头唱,满山遍洼的唱。老和尚是一种虫子的昵称,奶奶让我捉来喂鸡。我是会唱很多歌谣的,吆喝小调也很老练。王哥放羊啦,哭五更啦,四姐卷里四姐挑水哭娘那段啦,扯着嗓子会吼的很。经常聒噪的奶奶那个气呀,天天发誓要糊上我的嘴。 但那个时候,是极少见到我舅舅的。我甚至不知道有几个舅舅。我家的萝卜汤舅舅们是不常喝的了。 直到后来,我八岁那年跟着父母搬到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时,舅舅们才常来常往。舅舅们一走动,我妈就立即取缔了我嘴里的“扯锯——拉锯”。如若不小心唱漏嘴,让舅舅们喝了萝卜汤,我妈那人狠,打起自己的女儿来像打沙袋那么麻木随便,好像我是哪儿一弯腰顺手捡来的似的,哪有心疼的意思。 待到长大一点点时,渐渐开始叛逆,常常持疑我和母亲的血缘。幸好,从我一些照片的神态里可以晰淀出她的影子,非常仿佛。又加上父亲言之凿凿,注明我确实不是拾来的。我妈某一天甚至撩起衣襟,让我验明她腹部遗留下来没有恢复的粗大的妊娠纹,让我确信在她的身体里真的呆过十个月。 这些证据基本让我相信我是她亲生的。不然的话,幼时的那些记忆点滴加起来,我几乎可以排除她是我亲妈的可能性。她撩起衣襟让我看的时候,脸上是非常迫切和虔诚的表情,隐隐地还有些无奈和伤感。甚至,我能感觉出附带着一种低三下四的祈求。 想想也挺可悲。有哪个母亲,在不惜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告诉自己长大的女儿,你是我亲生的,你的生命的确来自我的血脉!这是我的,她的,我们家的悲哀。她告诉经常来我家的三舅:这丫头太爱记仇,心眼窄。我三舅不屑的回答,一个女孩子,不给你养老,但什么心。这句话几乎恶梦似的魇了我好几年。 我们家真正悲哀的起源,来自于这个三舅。我打小被冷落,与他无不关系。如果这个尘世没有他,如果我外婆省略掉他,我们家其实可以省略掉许多悲苦。他来到这个世界,是造物的一个小小失误。就像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里混杂了一个废品而没有被发现一样。 我是有四个舅舅的。三舅是相当出色的那个。那种出色,就像你在一畦麦田里,突然看见一蓬刺扎扎那么的突兀和不安,它长得霸气而夺目,格外招摇。我那老实木纳的外公外婆,怎么会生出那么的一个儿子,真的不好解释。也许是基因变异了罢。 还有我的母亲,她的三个姐妹都蔫的头脑不清醒,糊里糊涂活人。只有她,才智外貌都过了份。好像他们一家的养分,都被三舅和我妈掠夺了似的,不可思议。由于这种视觉效果,三舅和我妈撷取了一家人的赞叹。尤其是我妈,竭力为娘家效力。也许她觉得没有她,娘家就会沉沦。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以充当救世主,一大家子人都听她发号施令。女人都有点虚荣心,我妈走火入魔。 三舅到我家来得最频繁。他不顾几百里路程,一趟又一趟的赶来。与他兄弟的萎缩相比,三舅简直鹤立鸡群。他能言善辩,滔滔不绝,我妈很是赏识。每来一趟,他都要带走我家的粮食,葵花籽,还有凡能变成钱的东西。像一只拉仓的老鼠,他慢慢转移了我家的物质。就这样,构成我们的家的基本财产,悄悄流失。 后来,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和妈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妈抛下我和弟弟,席卷了我们对她的情感,跟着三舅去做他所描述的辉煌生意。三舅成功的把我们家掏空,解体,而且附带着把他最小的一个妹妹,比我小一岁而且有些口吃的小姨姨,卖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那一年,三舅应该是收获非浅。而我的小姨姨,那年应该不超过十六岁。我常常想念她,想念她看我的留恋神情,想念她被一个老男人带走时眼里的泪。 从此,我找不到妈的足迹。她像从世间隐身了,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我不能说离开她的日子有多艰难。就算她在身边的时候,我也从没感觉到温暖。这种孤独的感觉从小如影相随。但长大后反而渐渐淡去。没有妈妈又能怎么样?没钱上大学又能怎么样? 生命是一种过程,是填满一大段岁月的庸忙。既然是过程,肯定会有缺憾。填满岁月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从出发到终点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一路甜蜜不起波澜,那将是一个多么平庸乏味的故事。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思索不断挑战。 我的伤口早已自然愈合。人是有自愈能力的,无论伤在哪儿,都可以。好多年弹指而过。然后在一个闲暇天里,我斜倚在太阳伞下看字。我喜欢阳光的味道,像婴儿喜欢母乳的味道一样。 不远处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在街旁的草坪上修剪青草。他笨拙地扭捉住轰隆隆响的割草机,像驯服一头狮子那么艰难,别扭。阳光里逃窜着青草的味道,浓烈,一浪一浪铺过来,将我覆盖。 他停下来,走到我旁边,手上沾满青草浓绿的血液。他说:你三阿舅今年开春不在人世了,知道么?我在看远处那一堆堆鲜嫩的青草尖,被剪下来呻吟的样子,还有些心狠地想,我要是一头牛就好了。我不想让人打断我的想象。可是他又接着说,你三阿舅的两个孩子刚上了大学,他活着时可疼你表妹了。听说你阿妈一直在管。你三舅母已经改嫁了…… 他没有看见预期估计的那种惊诧,或者说是幸灾乐祸,很有些失望的样子。他是我妈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是我讨厌的不能再讨厌的小学同学。他四处打工,四处搜罗转发各种闲话。他不甘心,追问:这件事你肯定还不知道吧?我起身,收拾一张旧报纸,这个人打搅了我的闲情逸致。我说:我当然知道,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啊。 我懒得跟他解释。他怎么会懂呢,他是个老实的人,老实人其实是一种懒人,只接受事物的结果,从不去思索过程和缘由。一个人,在决定做某件大事情的时候,就决定了将来的命运。我那没喝过萝卜汤的三舅,从拆散我们家开始,从卖掉他最小的妹妹开始,就注定会活不长久的。他要是幸福地活老,活滋润,老天就不会原谅自己。天要做天该做的事,人也得做人该做的事。 让我突然想起的事是,我那亲爱的妈妈,现在正悲壮地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拼了命保护她的侄子侄女,不受伤害。要知道,失去父母的孩子,像我这么坚强沉着应对生活变故的可不多。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依然伟大?我想既然她能割舍自己亲生的骨血,老天就给予她勇气,让她拉扯别人的孩子。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一种完美法则,她得遵循。 也许等她一天天老去衰弱的时候,才会明白,她的一生其实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她奴役了自己一生,与别人无关,与我死去的三舅无关。那只手就躲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像一首童谣躲在我心里一样,怎么也赶不走。
舅舅来了擀长面
擀白面,舍不得
擀黑面,舅舅笑话哩
杀公鸡,公鸡叫鸣哩
杀母鸡,母鸡下蛋哩
杀鸭子,鸭子飞到草垛上
草垛上,围下了一伙老和尚
舅舅喝了三碗萝卜汤
喝哩喝哩难心肠 打我记事起,就喜欢唱这首歌谣。院子里唱,屋里头唱,满山遍洼的唱。老和尚是一种虫子的昵称,奶奶让我捉来喂鸡。我是会唱很多歌谣的,吆喝小调也很老练。王哥放羊啦,哭五更啦,四姐卷里四姐挑水哭娘那段啦,扯着嗓子会吼的很。经常聒噪的奶奶那个气呀,天天发誓要糊上我的嘴。 但那个时候,是极少见到我舅舅的。我甚至不知道有几个舅舅。我家的萝卜汤舅舅们是不常喝的了。 直到后来,我八岁那年跟着父母搬到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时,舅舅们才常来常往。舅舅们一走动,我妈就立即取缔了我嘴里的“扯锯——拉锯”。如若不小心唱漏嘴,让舅舅们喝了萝卜汤,我妈那人狠,打起自己的女儿来像打沙袋那么麻木随便,好像我是哪儿一弯腰顺手捡来的似的,哪有心疼的意思。 待到长大一点点时,渐渐开始叛逆,常常持疑我和母亲的血缘。幸好,从我一些照片的神态里可以晰淀出她的影子,非常仿佛。又加上父亲言之凿凿,注明我确实不是拾来的。我妈某一天甚至撩起衣襟,让我验明她腹部遗留下来没有恢复的粗大的妊娠纹,让我确信在她的身体里真的呆过十个月。 这些证据基本让我相信我是她亲生的。不然的话,幼时的那些记忆点滴加起来,我几乎可以排除她是我亲妈的可能性。她撩起衣襟让我看的时候,脸上是非常迫切和虔诚的表情,隐隐地还有些无奈和伤感。甚至,我能感觉出附带着一种低三下四的祈求。 想想也挺可悲。有哪个母亲,在不惜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告诉自己长大的女儿,你是我亲生的,你的生命的确来自我的血脉!这是我的,她的,我们家的悲哀。她告诉经常来我家的三舅:这丫头太爱记仇,心眼窄。我三舅不屑的回答,一个女孩子,不给你养老,但什么心。这句话几乎恶梦似的魇了我好几年。 我们家真正悲哀的起源,来自于这个三舅。我打小被冷落,与他无不关系。如果这个尘世没有他,如果我外婆省略掉他,我们家其实可以省略掉许多悲苦。他来到这个世界,是造物的一个小小失误。就像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里混杂了一个废品而没有被发现一样。 我是有四个舅舅的。三舅是相当出色的那个。那种出色,就像你在一畦麦田里,突然看见一蓬刺扎扎那么的突兀和不安,它长得霸气而夺目,格外招摇。我那老实木纳的外公外婆,怎么会生出那么的一个儿子,真的不好解释。也许是基因变异了罢。 还有我的母亲,她的三个姐妹都蔫的头脑不清醒,糊里糊涂活人。只有她,才智外貌都过了份。好像他们一家的养分,都被三舅和我妈掠夺了似的,不可思议。由于这种视觉效果,三舅和我妈撷取了一家人的赞叹。尤其是我妈,竭力为娘家效力。也许她觉得没有她,娘家就会沉沦。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以充当救世主,一大家子人都听她发号施令。女人都有点虚荣心,我妈走火入魔。 三舅到我家来得最频繁。他不顾几百里路程,一趟又一趟的赶来。与他兄弟的萎缩相比,三舅简直鹤立鸡群。他能言善辩,滔滔不绝,我妈很是赏识。每来一趟,他都要带走我家的粮食,葵花籽,还有凡能变成钱的东西。像一只拉仓的老鼠,他慢慢转移了我家的物质。就这样,构成我们的家的基本财产,悄悄流失。 后来,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和妈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妈抛下我和弟弟,席卷了我们对她的情感,跟着三舅去做他所描述的辉煌生意。三舅成功的把我们家掏空,解体,而且附带着把他最小的一个妹妹,比我小一岁而且有些口吃的小姨姨,卖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那一年,三舅应该是收获非浅。而我的小姨姨,那年应该不超过十六岁。我常常想念她,想念她看我的留恋神情,想念她被一个老男人带走时眼里的泪。 从此,我找不到妈的足迹。她像从世间隐身了,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我不能说离开她的日子有多艰难。就算她在身边的时候,我也从没感觉到温暖。这种孤独的感觉从小如影相随。但长大后反而渐渐淡去。没有妈妈又能怎么样?没钱上大学又能怎么样? 生命是一种过程,是填满一大段岁月的庸忙。既然是过程,肯定会有缺憾。填满岁月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从出发到终点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一路甜蜜不起波澜,那将是一个多么平庸乏味的故事。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思索不断挑战。 我的伤口早已自然愈合。人是有自愈能力的,无论伤在哪儿,都可以。好多年弹指而过。然后在一个闲暇天里,我斜倚在太阳伞下看字。我喜欢阳光的味道,像婴儿喜欢母乳的味道一样。 不远处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在街旁的草坪上修剪青草。他笨拙地扭捉住轰隆隆响的割草机,像驯服一头狮子那么艰难,别扭。阳光里逃窜着青草的味道,浓烈,一浪一浪铺过来,将我覆盖。 他停下来,走到我旁边,手上沾满青草浓绿的血液。他说:你三阿舅今年开春不在人世了,知道么?我在看远处那一堆堆鲜嫩的青草尖,被剪下来呻吟的样子,还有些心狠地想,我要是一头牛就好了。我不想让人打断我的想象。可是他又接着说,你三阿舅的两个孩子刚上了大学,他活着时可疼你表妹了。听说你阿妈一直在管。你三舅母已经改嫁了…… 他没有看见预期估计的那种惊诧,或者说是幸灾乐祸,很有些失望的样子。他是我妈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是我讨厌的不能再讨厌的小学同学。他四处打工,四处搜罗转发各种闲话。他不甘心,追问:这件事你肯定还不知道吧?我起身,收拾一张旧报纸,这个人打搅了我的闲情逸致。我说:我当然知道,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啊。 我懒得跟他解释。他怎么会懂呢,他是个老实的人,老实人其实是一种懒人,只接受事物的结果,从不去思索过程和缘由。一个人,在决定做某件大事情的时候,就决定了将来的命运。我那没喝过萝卜汤的三舅,从拆散我们家开始,从卖掉他最小的妹妹开始,就注定会活不长久的。他要是幸福地活老,活滋润,老天就不会原谅自己。天要做天该做的事,人也得做人该做的事。 让我突然想起的事是,我那亲爱的妈妈,现在正悲壮地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拼了命保护她的侄子侄女,不受伤害。要知道,失去父母的孩子,像我这么坚强沉着应对生活变故的可不多。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依然伟大?我想既然她能割舍自己亲生的骨血,老天就给予她勇气,让她拉扯别人的孩子。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一种完美法则,她得遵循。 也许等她一天天老去衰弱的时候,才会明白,她的一生其实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她奴役了自己一生,与别人无关,与我死去的三舅无关。那只手就躲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像一首童谣躲在我心里一样,怎么也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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