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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坨坨肉

2020-10-14抒情散文敬一兵
刀耕火种的习俗,决定了彝人的文化和历史,也决定了他们用坨坨肉来驮运历史的习俗。老实说,吃上几次坨坨肉,成了我沿成昆铁路,一次次来凉山彝族聚居地采风的主要诱惑。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许多次彝人婚嫁、生日甚至出殡的事情,自然也就失去吃坨坨
   刀耕火种的习俗,决定了彝人的文化和历史,也决定了他们用坨坨肉来驮运历史的习俗。老实说,吃上几次坨坨肉,成了我沿成昆铁路,一次次来凉山彝族聚居地采风的主要诱惑。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许多次彝人婚嫁、生日甚至出殡的事情,自然也就失去吃坨坨肉的机会。起初常常为此跌足叹息,自伤命苦。久了,也就认了,知道天下好事如果我碰上了,是福气,碰不上,是理所当然。凭什么王羲之的兰亭雅聚要让我赶上,李白的桃李园夜宴要让我碰上呢?这样一想,自然就心平气和,即便对坨坨肉,我依旧大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慨。   眼睛没有福气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嘴巴不能享受到的,只得用臆测去填充弥补。耳朵在这个时候,变得特别灵敏,凡是从别人嘴巴里跑出来的有关坨坨肉的只言片语,都无法逃脱被拘捕的厄运。研究过叔本华舍斯托夫,当然轻轻松松就可以把词汇转换成画面,于是,坨坨肉在逻辑推理的帮助下,在我的脑海里就生成了这样的概念——凡是15公斤以下的,以包谷、洋芋或者野草喂养而成的小猪,杀后将肉切成方块形,煮熟后辅以彝族特有的香料、作料,就是正宗的入口化渣,肥而不腻,口感细嫩的坨坨肉菜肴了。虽然是纸上谈兵,可我还是差点就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易木阿呷,一个非常开化的彝族女人,对我的好感,比冬天里取暖的烈火还要猛烈,很多时候,我都是借鉴了《红岩》里的那个华子良装疯卖傻的办法,才艰难抵挡住她的诱惑攻势。她对我很温柔,也很依顺,虽然时不时要暴露出放肆的野性,但我对她再有天大的不恭,她也从不会向我发火动怒。即便这样,当她听见我问她狗的“坨坨肉”好不好吃的时候,她的杏眼立即变得火辣辣的,愤怒的情绪,像绳索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欲把我勒死才罢休。好在她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懂得不知者无罪的道理,很快她就从愤怒转化成了苦恼,对我说我太不了解彝人了,并严肃警告我说,狗是彝人的祖先,要我必须尊重狗,否则,如果我再在其他彝人面前说吃狗的话语,那些彝人必定把我做成坨坨肉吃了。   那段时间,悲哀的符号,明晃晃地挂在她的脸上,我不知道她的悲哀从何而来,绝对没有华子良那种知道了还装疯卖傻的意思。我已经不再提狗的事情了,就是说起坨坨肉,我也会十分谨慎地在前面加上一个“猪”字,即使这样,她还是高兴不起来。是不是我端着尼采的那种哲人架子,在适合两个人做事情的环境里,还是不愿意与她肉帛相见?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我就觉得自己很面瓜,并且有一种亵渎神灵的味道。她很质朴,思想更不会像知识分子,肠子一样绕了弯弯又绞成疙瘩,她完全把我不与她亲近的态度,理解成了她自己还不如一块坨坨肉在我心里具有的分量。知道她悲哀的原因,是后来在她专门为我做的一顿丰盛的坨坨肉宴席上,她的朋友说给我听的。天呀,我听完这样的原因,口里差点委屈得吐出鲜血。易木阿呷,就是到了今天,你还是我最真挚的好朋友,我就是一辈子吃不到坨坨肉,也绝不放弃与你哪怕仅有三两分钟的一次相聚呀。   正是坨坨肉这个词汇,把我引到了易木阿呷的家里。二层楼的土墙瓦房,由于处在呈扇面展开的缓坡边缘,十分显眼,远远就能看见。人还没有走近,一院坝的欢声笑语,就与一树桃花一道,漫过了墙头,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桃花扇,还有被桃花扇勾连在一起的李香君和侯公子。如果香君爱上的是苏昆生或者柳敬亭,一切都会不一样,可她偏偏爱上了侯公子。香君爱上侯公子,就注定了这个懦弱男人犯下的错误,要由香君来承担。阿呷爱上我,就注定了她一定会用一顿坨坨肉的丰盛宴席,来改变她认为符合我胃口的她的形象。太阳金晃晃地挂在天上,目不转睛看着在院坝里席地而坐,围在一大盆坨坨肉的四周,轮流喝“转转酒”的这群人。总是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阿呷或其他热情好客的彝人,就会用“马食子”(喝汤所用的木勺子),把坨坨肉狠狠地灌进我的碗里,然后才笑呵呵地往我的碗里撒上一些盐、辣子面和味精花椒什么的。虽然坨坨肉很香,确实好吃,并且入口化渣、肥而不腻、口感细嫩,但如此高密度地填鸭式灌注,还真是让我毛骨悚然,至今想起坨坨肉,我的皮肤还会生出无数的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为什么彝人会把坨坨肉叫作“射觉策普”,但我明白,这一定与彝族文化有关。与彝族朋友一道喝酒吃坨坨肉,就是用嗅觉和味觉,感悟悠久彝家文化的一次机会。吃高兴了,喝兴奋了,阿呷和她的热情好客的彝人,吹起短笛,弹起三弦,手舞足蹈唱起了爬山调、迎客调和娶亲调。唱累了又继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情形俨然就像“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的袍哥。四川有句俗话叫: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意思与性情耿直相通。阿呷和她的热情好客的彝人,就是一群性情耿直的老实人,这由不得我,自然而然就“心向往之”了。见我兴奋了,阿呷喜在心上,立即让人又往盆里添满了滚烫的坨坨肉,架势看上去,大有不吃到月亮爬上山冈誓不罢休的味道。如是情形,想抽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暗自叫苦不迭。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当我看见阿呷的两个兄弟没有来喝酒吃肉,而是躲在堂屋里放我的那盘录象带的时候,我险些就要为自己寻到了脱身的机会而笑出声音。我被盆里的坨坨肉纠缠,阿呷的两个兄弟,却被录象带里的“坨坨肉”纠缠得有滋有味,我有义务和责任去教育他俩。   那个时候我在凉山采风,没有数码摄像机,用的是小1/2盒式录象带的那种摄影机。盒式录象带很占地方,不可能多带,加之那个时候的盒式录象带也比较贵,为节约起见,我总是喜欢反复使用盒式录象带。看见阿呷的两个兄弟目不暇接的专注神情,我就知道了他们正在看我的那盘虽然被其他采访录象覆盖,但没有覆盖完的法国毛片。法国毛片卓而不群,很有艺术性,但仍不适合那两个小兄弟看。我起身往堂屋里走,阿呷也起身悄悄跟在我的后面。“叔叔带子里的东西怎么这么短呢,才放了一会儿就被火车站的那群人给占了呢?”弟弟着急问,哥哥不搭腔,着急调试录象机。“你们在看叔叔的录象带呀?凉山里的这些小火车站有什么看头?”阿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吓得他俩浑身颤抖。看着阿呷对她的两个兄弟乱动我的东西很气愤,准备继续发火的时候,我对阿呷说你先去陪别人吃饭,我来给他俩好好说说。阿呷前脚走开,那两兄弟一下子就瘫软地跪在录象机面前,口中感激涕零说:录象机爷爷呀,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与这两兄弟“好好一说”,就说到了宴席散场。嘴上我没说,但在心里,我也对录象机充满了感激之情,更对这两兄弟早不放,晚不放,偏偏要在我被酒肉纠缠的时候放录象表示感激。   那次一别,就是近二十年。很久没有再尝尝坨坨肉的味道了,也很久没有了阿呷的音讯,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吗?没有机会面对她,我只能够自己对自己说,阿呷,坨坨肉这道彝人味浓郁的菜肴,让我见识了彝人的文化,也见识了你的真挚,虽然肉帛相见的录象带,成了我脱身的借口,实在有点亵渎神灵,但我愿意在这里虔诚地向你道歉,希望我的那个借口,不会成为你心灵上的一道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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