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1983年的神农架手记
2020-10-15叙事散文敬一兵
由于不知道松柏镇就是神农架林区政府机构所在地,我在与神农架毗邻的房山县,迷茫了三天。汽车站每天只有通往松柏镇的一趟班车,而黑板上房山通往神农架林区的那一栏里,始终挂着无车的字样。没有神农架相关部门的电话(那时还是手摇式的转接电话),也可恨那
由于不知道松柏镇就是神农架林区政府机构所在地,我在与神农架毗邻的房山县,迷茫了三天。汽车站每天只有通往松柏镇的一趟班车,而黑板上房山通往神农架林区的那一栏里,始终挂着无车的字样。没有神农架相关部门的电话(那时还是手摇式的转接电话),也可恨那个售车票的人,我每次问她有没有去神农架的车时,她竟然一次都不被我感动,告诉我神农架就是松柏镇。都说嘴巴就是路,可到了我这里,就成了一座山。
县城只有三条街,街边尽是土墙瓦房,三层以上的都很少,没有逛头。所以,除了到车站问车,还有进简陋的饭馆吃苍蝇吃剩了的饭菜外,我基本上都呆在旅馆里,睡觉,看书,或者对着大衣柜的那面镜子里的我,品味鉴赏。
一只苍蝇在房间内折腾,找不到飞离的出口。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好感,或者确切说是悲悯。我这只从外地飞来的“苍蝇”,到处乱撞,却没有人告诉我出口在哪里。陷入闭塞困境的滋味,不好过。尤其是当我虔诚地问路人时,路人总是不答话,只用警惕的眼光盯了我上下打量。在那样的眼光里,我都险些怀疑自己就是特务或者电影里的美国间谍。如果不是要参与生物基因调查,我早就打道回府了,谁愿受这份洋罪谁就去受。
不与陌生人说话,如果不是对你怀有警惕,绝对就是一种不开化的表现。不开化,很容易与神秘联系在一起,这就更加让我对神农架充满了好奇。民间寻访的路是走不通了,看来只好走走官方的路子。来到县政府里的科委办公室,几个看报喝茶的人中,有一个竟然知道一项重大的科考调查即将在神农架展开的人,成了我眼里最亲爱的人。而且,他竟然还知道,参加这次科考的人,都是些什么单位的人。他仔细看了我的证件后,眼里一下就冒出了光彩,热乎乎的,一边对他身边的同事说,这位是国家的人,从两千多公里之外来的,一边握了我的手说,感谢您来指导工作。接下来的,自然就是工作汇报,茶话会,到他们认为是最光鲜的地方考察,隆重的饭局。整个程序像走马灯一样衔接自如,县太爷全程陪同。整个仪式走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松柏镇就是神农架林区政府机构所在地。
第二天午后,松柏镇金灿灿的阳光和我的一位老同学,还有当地的父母官,把我迎下了车子。老同学先我三天从北京来的,他是此次考察的领导,却不是我的同行,他走的是仕途,已经混到了副厅级,所以即便是见了我这个老同学,他也难改往日习惯了的官腔口吻。寒暄,介绍和各种礼仪的表示,一直随我到了宾馆(其实就是一幢三层灰砖小楼)我住的房间。见我一脸的疲惫神情,老同学心领神会,对其他人说,科学家一路风尘,很是辛苦,我们让他先休息一下,晚上再为他接风洗尘。各路陌生人物随老同学走了,蝉鸣,鸟叫和窗外树叶摆摇的声音,终于寻到机会进入了房间。只有这些来自自然界的声音,知道我的疲惫,不是睡眠不足,而是人为因素。
择了窗边的沙发坐下。喝茶。抽烟。看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来也怪,平日我只在入厕时才看的相对论,这次却随了我千里迢迢来到神农架,如果不是我拿错了书,极有可能就是神灵的一次昭示。当年那个神农氏不是游玩,而是采草药才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步他的后尘,我这个无名氏,却带了一本相对论来神农架,目的何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神农架里来无踪、去无影的野人,应该不会是爱因斯坦他老先生吧。玄妙的野人,玄妙的相对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破绽,就像我裤子口袋里的口香糖,此刻成了我在房山县为了摆脱枯燥,掩盖孤独无聊的人性破绽,正在被蚂蚁攻击。数不清的红蚂蚁,不知道从窗户外的什么地方,沿了弯弯曲曲的那条预谋好了的路线,翻过窗口,顺墙而下,再爬上沙发,成群结队进入了我的裤兜。赶紧起身,灭了这些蚂蚁。
老君山是我进入神农架后去的第一个地方。由底至顶,十条突兀山梁若苍龙下扑,梁间九条曲折溪流如银带飘垂,传说古时太上老君常在此炼丹。我当然没有什么丹可炼,只是择了一个垭口处坐下,眺望远处的风光。四周长满了杜鹃,正在吐蕾,静悄悄的,不愿意让人发现。许多时候,眺望远方,总是会让人遐想连连。那些起伏绵延的山峰,多像我女朋友被风吹拂而飘飞的裙边,山峦勾勒出来的圆润曲线,太像我女朋友时时勾了我眼珠的身材,就连不断从垭口吹来的山风,也仿佛是我女朋友嘴里呵出来的,好亲切,好温馨。1983年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特别眷恋的时间,置身在山水之间,就特别想和她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想想她。我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她的,因此,这些进入了我眼帘的景象,也就自然而然变得十分女性化,柔盈如水。许多软体的小虫子,突然出现在杜鹃的枝条和树叶上,它们的行走,让它们的身躯不断重复着弓起和拉直的动作,很有节律,也很柔美,和我女朋友平时喜欢在我面前伸出一根食指,不断做了弯曲和伸直的动作示意我靠近她的情形,简直太相似了。不一会儿,我的脚上就鲜血淋淋,但没有痛感,一切都在悄然之中发生。这下我才意识到,这些行走姿势温柔好看的软体小虫子,竟然是旱蚂蝗。被温柔地袭击,我没有恐惧感,除了为旱蚂蝗付出的快感。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么会恐惧呢?
杉树坪。应该是这个地方,树木最茂密,也是传闻野人出没时时发生的地方,留给我的印象最深。抵达杉树坪,天色已暗,加上腰酸背痛,双足麻木,只能在老乡家中搭伙投宿。这户人家很质朴,老俩口均已六十多岁,身子骨却还很硬朗。有一个儿子,年龄约三十来岁,看上去很正常,就是说话的时候,声响如雷,并且语无伦次,咳嗽更是让人耳朵无法忍受。经当地的一个向导介绍后,大爷赶紧为我们生火烧水,大妈二话不说,挽了袖子,伸手从窝里抓出唯一的一只母鸡,提到屋背后去了。我四下环顾,墙是土坯垒的,屋顶是用山草扎的,床是用树干搭的,没有电灯,看得出他们的生活是很清贫的。很快,饭菜就上了桌。清炖鸡,凉拌鸡血和鸡杂(全是生的),还有两道素炒的小菜(我们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野生的)。生的鸡血和鸡杂我不敢吃,怕里面有寄生虫卵,老俩口的儿子,却吃得狼吞虎咽,眉飞色舞,他应该是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吃完饭,大家在煤油灯下与大爷寒暄。我们的一位同行者,从身上掏出50元钱递给大爷,对他说这是我们今晚的伙食费(那个时期的生活水平很低,就是去馆子里吃四菜一汤外带一瓶啤酒,也不会超过10元)。大爷急了,看见钱就像是他在森林里看见了鬼,触电一样从坐的草墩上弹起来,激动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是我的贵客,招待寒碜,我的脸已经挂不住了。我给这位同行者使了一个眼色,他明白了,不再执意。大爷与我们拉家常,也和我们说他知道的野人事情。他的老伴,却不声不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新的床单和棉被,放到原本是他们老俩口睡的那张床上。屋外起风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大爷说我们走了很多路,一定很累,早点休息。站起身来,吹了煤油灯,吆喝老伴和儿子到隔壁的灶房去了。
雷雨之夜的神农架,漆黑。恐怖。诡秘。聊斋里的那些鬼神,纷纷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同行者躺在我身边,浑身颤抖,筛糠一般。估计是生鸡杂在他的肚子里唱戏,哼哼叽叽由他肚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我都能够听到。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摇了摇我,说陪他到外面去大便。我拿了雨衣,陪他拉开门来到了屋外。炸雷一个劲地往我俩头上砸,瞬间的闪电,发出惨白的光,像死人惨白的脸色。不敢走远,他就蹲在屋边墙角处。又一道闪电划亮夜空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身边多了一个站着的人,还拿了把油纸伞。下意识我就惊叫起来:啊!野人来了!蹲在墙边的那位伙计更是吓得半死,屁股都来不急擦,提了裤子就准备往房间里跑。不是野人,是我,是我,大爷说话了——我听见你们出来方便,怕你们没有伞,所以……恐惧的夜晚,如果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人,自然就会感到塌实和亲切。我的脸上湿淋淋的,既有雨水,也有泪水。
后记:神农架野人似乎很善于隐藏自己。我在神农架期间,一直没有见过。当然,我压根也不相信有野人。即便有,也应该是猿猴、棕熊和随风飘散的谣传。不知道是别有用心还是什么原因,去年看到一则消息说,当地政府公开告示,逮住一个活体野人,重奖人民币50万;获得一个野人尸骨者,重奖5万。如果真的有野人的话,那这野人一定是从窝里抓出唯一的一只母鸡的大妈,说话声响如雷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儿子,还有拿了把油纸伞半夜陪人大便的大爷。他们个个都淳朴、善良、忠厚、耿直。现代人预谋像几世纪前白人闯入美洲的印地安部落一样,肆无忌惮地侵犯神农架野人的家园,破坏其原始、平静的生活,视生命为草芥的悬赏,还有像一把把钢刀刺破了静谧环境的公路,像一个个垃圾桶污染了淳朴气息的楼堂馆所,不是现代文明浅薄的自讽,还能是什么呢?但愿神农架我那些亲爱的野人,能一如继往地不被打扰,继续过着1983年我体味过的那种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而不是被文明人野蛮地掳掠。
后记:神农架野人似乎很善于隐藏自己。我在神农架期间,一直没有见过。当然,我压根也不相信有野人。即便有,也应该是猿猴、棕熊和随风飘散的谣传。不知道是别有用心还是什么原因,去年看到一则消息说,当地政府公开告示,逮住一个活体野人,重奖人民币50万;获得一个野人尸骨者,重奖5万。如果真的有野人的话,那这野人一定是从窝里抓出唯一的一只母鸡的大妈,说话声响如雷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儿子,还有拿了把油纸伞半夜陪人大便的大爷。他们个个都淳朴、善良、忠厚、耿直。现代人预谋像几世纪前白人闯入美洲的印地安部落一样,肆无忌惮地侵犯神农架野人的家园,破坏其原始、平静的生活,视生命为草芥的悬赏,还有像一把把钢刀刺破了静谧环境的公路,像一个个垃圾桶污染了淳朴气息的楼堂馆所,不是现代文明浅薄的自讽,还能是什么呢?但愿神农架我那些亲爱的野人,能一如继往地不被打扰,继续过着1983年我体味过的那种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而不是被文明人野蛮地掳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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