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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我的右派老师

2020-10-15叙事散文芳菲
1958年的一个冬日,柯老师来到这里。确切地说,一辆积满灰尘的火车把他运到这里。吱嘎作响的车门打开,他犹如被吐出来似的向前冲了几步。趁着惯性他一路小跑起来,恰好路是平的。一条出人意料平坦的小路。那一年,他才25岁。荒凉,是的,就是荒凉,满眼
  1958年的一个冬日,柯老师来到这里。确切地说,一辆积满灰尘的火车把他运到这里。吱嘎作响的车门打开,他犹如被吐出来似的向前冲了几步。趁着惯性他一路小跑起来,恰好路是平的。一条出人意料平坦的小路。那一年,他才25岁。荒凉,是的,就是荒凉,满眼都是荒凉。他和他的战友们,就冲着这荒凉而来。可是,他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然而,他跑得气喘吁吁。完全一厢情愿似的满怀热忱。这是北大荒。他想北大荒应该具备热闹的气质,然而它没有。他想这没关系。反正他来了。   那时,一切都是组织安排好的。由于是一位文化教员,柯老师没有被派去开荒,而是留在了当地的一家公社。梳着一条大辫子的于芝英满面含笑的接待了他,您是柯老师吧,我们等您很久了,好不容易把您要了过来。柯老师一看这姑娘就是典型的东北“土著人”,高大丰满,活力四射,跟自己这个南方的大个儿差不多打平头。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于芝英也有类似的感觉。她是一位党员,这一年24岁。一双黑色的眸子似北大荒原野上清澈的水泡子,纯洁迷人。她喜欢识文断字的人,柯老师的儒雅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把自己当成了柯老师的亲人。她包揽了所有的杂活儿。不久,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伉俪。   当一场文化战役打响的时候,柯老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试图用自己的认识去领会革命的含义。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写了一篇文章,对文化大革命的利弊做了分析,流露出对中国未来的一种隐忧。没有想到,这份大字报为他招惹了祸端。他被划为“右派”,遣送到偏远的连队。临行前,党支部委员找于芝英谈心,告诉她如果跟柯老师划清界线,还可以留在公社。但她拒绝了。她随同丈夫一同来到了我们连。他们来的时候,是深秋,身材高大,挺拔的柯老师和他美丽大方的妻子,抱着三岁的女儿出现在连队的大路上,住在附近的我和几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柯老师在我面前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和蔼地问,“这个亮眼睛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呀!”我大声地说,“我是毛主席的女儿!”“哈哈,小丫头,好大的气魄呀!”他的妻子拿出糖果散发给孩子们。后来,从父母的口中,我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被划为“右派”的柯老师。那一年,我六岁。从他看着我的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   那段时间父母每天晚上都出去开会。他们总是先把我哄睡着,然后把门反锁上。那天半夜,我睁开双眼,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四周围一片黑暗,似有鬼影在房间里晃悠。我一下从炕上跳起来,砸碎窗玻璃,跑到大礼堂找妈妈。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柯老师和其他几个人一起,站在平时演戏用的舞台上,脖子上挂块牌子。一个人手里拿着张纸在大声地念,念着念着,举起拳头一挥,高呼“打倒右派、反革命分子!”,整个礼堂的人们就跟着喊,像一阵响雷滚过草原,吓得我一哆嗦。呼声未落,从台下冲上来一名知青,个子不高,还显稚嫩的脸上一副凶相。他手里拎着个“长白干”酒瓶,往地上使劲一砸,大声质问台上的人为什么散布反革命言论。其他几个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轮到柯老师,他用其惯有的浑厚声调说,“我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我没有散布任何反革命言论。”那知青抡起胳膊,一下子打在柯老师的脸上,随着柯老师一个踉跄,那知青走上前来将他按到了碎玻璃上。看见柯老师嘴角和膝盖上鲜红的血,我心里一紧。这时候,贫下中农校长上台发言,校长用严厉的眼神看了知青一眼,知青悻悻地走下了舞台。   这样的批斗会也经常在白天开。几个人挂着牌子,后面闹哄哄地跟着一帮孩子,绕连队走圈圈。冬日稀薄的阳光,很沉,沉沉地压在柯老师的肩上,比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牌子还沉重。然而,他的腰杆挺得很直,他知道,他的身后,有妻子温柔的目光在将他深情地张望。看着周围的孩子们,柯老师仍是一脸的慈爱。他那积极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似乎休眠了,但在心底、在暗处,某种东西将要爆发出来。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贫下中农校长破格启用柯老师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因为这,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受益一生。那一天,校长带着柯老师走进教室,说从今天起柯老师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了。学生们立即被他眉宇间不凡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校长走后,柯老师微笑着看着我们,他不拿课本,就那么站在黑板前,侃侃而谈,彷佛要将积蓄半生的知识一下子灌输给我们。跟随着他,我们的思绪来到一片未被人类触及的原始森林,看见神秘的树木,奔跑的小鹿和兔子。那是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仿佛一股清新的风,从天外吹来,课堂纪律前所未有的好。下课前,柯老师说,我们选一名语文课代表吧,有人自告奋勇吗?我惊喜地抬起头,他看到我眼中流溢的光彩,似乎听见了我未曾出口的声音,微笑着点点头,“好的,就是芳菲了。”   课间,学生们聚集在教室的一面墙壁前念念有声。那里贴着一张大白纸,是柯老师用正楷毛笔字写的范文。对待我们这些小学生,柯老师跟教大学生一样认真。每堂作文课前,他都会将亲自写的范文预先贴在教室的墙上。那些文字总是涉及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人和事,因此读来格外亲切。课上,柯老师一边读,一边讲解,他形象地将作文结构剖析成“头、腰、尾”。我喜欢听柯老师抑扬顿挫、惟妙惟肖的讲解。我发现,他讲的话与他写在纸上的文字何其相似,心里感觉作文原来就是用笔将想说的话写出来。好像有一扇窗在面前打开,让我看到了春风、夏花、秋雨和冬雪之美,让我看到了班级、连队里时时刻刻演绎着的生活的故事。我暗自迷恋上了写作。   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的一篇作文被柯老师看中。作文写的是父亲那一代人建设北大荒的艰苦与欢欣。柯老师把它送到连队的广播站。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一阵音乐声后,广播里传来优美动听的女播音员的声音,下面播送散文《北大荒的记忆》,作者:芳菲。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父母先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听。我觉得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停止,深情的背景音乐演绎着散文的意境,使父亲沉浸到往事的回忆之中。播完了,父亲自豪地看着我,“孩子,写得不错,就是那么回事儿。”我赶紧埋下头起劲儿吃饭,心里美滋滋的。那篇稿子连续播了一个星期,都是吃饭的黄金时间,从此,我在连队里多了个“才女”的雅号。   初中部以《记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为题,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进行作文竞赛。前晚在不知题目的情况下我打过几个腹稿,此时提笔便洋洋洒洒地写起来。写的是深秋拣大豆,坐在敞篷卡车上,秋风寒冷刺骨,如一把把钢针掠过脸颊。我的习惯是先写草稿,再誊抄。誊到一半时间到了,柯老师收卷子收到我的座位时,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仍自奋笔疾书。柯老师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反复喊,“交卷了!交卷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我感觉柯老师用他对学生的爱在我的周围建造了一道屏障,任我安全地在其中信笔驰骋。不觉间,我把这爱升华到了笔端。当我终于写至结尾时,柯老师开口了,口吻中有些不忍,“把草稿一并交给我吧。”我有些纳闷,草稿有什么用吗?老师看得懂我潦草的字迹吗?后来,当我也当了老师的时候,我懂得了,老师是多么喜欢认真的学生啊,而那样的学生又是多么需要爱护啊!交卷后,我并未抱任何希望。没想到初一的我获得竞赛一等奖。二、三等奖分别在初二、初三。学校因为我年龄小,给我的奖品是一本儿歌。我觉得这也太小看我了。竟然在烧锅的时候,把这本书烧掉了。   初三集中上课之后,柯老师继续担任我的语文老师。一次作文比赛题目是《放学之前》。柯老师的范文早已贴在墙上。要强的我,不考虑好了决不动笔。周一就是截至日了。周日下午,我独自坐在教室里,面对范文,苦苦琢磨,想找出一个思路突破点。不知什么时候,柯老师走了进来,见我独自拄着头专注地看他的范文,似乎要透过纸背,透过后面的墙壁,进入文字的深处。我感觉他似乎被触动了。面对我一个人,他认真地讲解起来。他讲解这篇范文的思路,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所看到的学生们渴望下课的神态。“开头和结尾非常重要,开头好就等于成功的一半。”他说。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时间过得飞快,当我们一道离开教室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夕阳将温暖的橘黄色的光芒洒在门厅里,柯老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而那一眼对于我来说具有深刻的意义,无尽的意义,一种永在的慈爱与温暖。文章不知不觉间在我的头脑里完成了。当天晚上,我躲在蚊帐里,伏在床上,行云流水般写好了竞赛作文,并毫无悬念地再次获得一等奖。   在广州工作的两年,对那座城市始终有种排斥感。那个冬季,天气格外寒冷,冷得像我紧缩的心。一次与父亲通电话,父亲告诉我柯老师已经调回故乡广州,任某学院院长。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依偎在北大荒火墙边的感觉。一个周末的下午,天灰蒙蒙的,我穿过偌大的城区,来到某学院。找到校长办公室,室内满架的书籍,把我的思绪带回北大荒。我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柯老师,穿过岁月的沧桑站在门口,一点也没有改变。柯老师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惊喜。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彷佛昨天还上过柯老师的课,声音里充满熟悉的味道。“去看看师娘吧。”柯老师说。我们步行去他家。师娘正在忙中饭。她热情地招呼过我,便留下我和柯老师谈心。我随老师走进书房,柯老师坐在书桌前,身后依然是满架的书。我们一直聊着,聊了很多那会儿的校园轶事。当我愤懑地谈起柯老师被判右派的遭遇时,他依然微笑着,脸上没有一丝阴霾,“这是那个时代的错误,都过去啦!”我又玩笑般地告诉柯老师小时候火烧奖品的事,柯老师听罢哈哈大笑,他随即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写了一行字,签上名,递给我,我翻开扉页,惊喜地看到作者的名字,“这是您写的书!”。留言道,“此奖品赠《记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一等奖获得者芳菲!”哦,老师!我发自内心地笑着,不觉间眼眶湿润了。师娘将饭菜端上了桌儿,我们吃着简单可口的土豆丝,韭菜炒鸡蛋,恍然回到了北大荒。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与事,师娘和柯老师的心态一如从前。是爱,彼此的爱,对学生的爱,使他们的心永远如春风一样和煦。临走前,我的心情已经完完全全地放松下来,并充满了快乐和对生活的感激。   是的,我感激生活,感激命运把柯老师送到北大荒,感激连队的贫下中农把“右派”与“学问”划了等号,让我们这些处于如饥似渴的年龄的孩子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能够得到知识的滋养。我经常想,如果当初不是柯老师掀开书山的一角,让我欣赏到了文字之美,如果没有他牵着我的小手,在文学的瀚海一涉深浅,我还不知道会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如今柯老师已经退休了,依然笔耕不止,著有很多教育心理学方面的论著。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张书桌和满架子的书。我幻想着像曾经那样,突然出现在柯老师的家里,让时光倒流,定格到从前,张着一双饥渴而专注的大眼睛,听柯老师侃侃而谈。                   写于2008年教师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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