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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冬日即景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我是在下车的那一刻看到那副图景的。那一刻,我猛然觉得,一个人很忙碌地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一个人,为什么要追求荣华富贵和四平八稳,为什么要追求超长寿命,以及宝马香车美女如云。自在一点行不行,任性一点行不行,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不揣测

  我是在下车的那一刻看到那副图景的。
  那一刻,我猛然觉得,一个人很忙碌地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一个人,为什么要追求荣华富贵和四平八稳,为什么要追求超长寿命,以及宝马香车美女如云。自在一点行不行,任性一点行不行,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不揣测任何人的话语和眼神行不行?
  下车的那一刻,我觉得一个人碰上干冷的冬天,又在这样一个朔风凛冽的冬日里,离开一个让自己惆怅万分的人,应该是一种莫大的福分。晦暗,臃肿,一切都隐藏得很深。但我从昏迷一般寻常的生活中突然发现,一个人无论活到多大年纪,都不会对身外难以企及的东西过早死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不真实,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事物,而突然间,就变成冬日里第一个获得温暖的人。我好像一堆火那样燃烧起来,照亮并温暖周围更多的人。我好像对他们说,活着,我们都不容易,但我们都爱着自己最值得爱的人,我们才更关心活着事件结束以后的事情。
  我是谁?为什么在捂得很厚的冬日出门远行?我去过哪里?见过谁?我伤心了,还是高兴了?谁会带我到达我本不想去的地方,遇上意外的人。一切伤感,一些郁愤,都被突如其来的爱情一一抹平——一些事,会不会发生?
  下车的那一刻,有答案了。我是在普遍灰色调的地方,第一个见到彩色的人,也是无视冬日的寒冷,并由心中的爱火烧得浑身冒汗的人。我觉得,以前芜杂沉闷的日子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从下车的那一刻起,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深入感受我看到的那幅图景。日渐寒冷的日子里,我把孤独抛入冷风。在人流如织的地方,我瞥见一个女孩子,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凝视了几秒钟。那是一个尚知含羞的如花的女孩子,她的周围,与我的周围一样空洞而萧瑟。但还有一些人顽强地坚持走路和说话。一个极力掩饰自己的辛劳和平淡无奇的小伙子。一个包裹得只留一双眼睛的,摆地摊的老妇,她卑怯怯地问我:“要不要大葱?”一个为即将失业而忧心忡忡的城乡公交车司机。一个新近丧偶的老人,这个冬天没人注意她悲戚的眼神。一个中年男人,以他的有型有气,怀念,或者幻想它的青春与爱情……
  不过空想而已。空想放大了,就变成真的样子。我努力把我看到的图景,想象成真实的。
  在我转身走出车站以后,我才回到那幅图景之外更大的空白处。一个尚知含羞的女孩子,她不应该属于这个冬天,但我又说不清她到底应该属于哪一个年份的哪一个季节。我觉得,她的嫣然一笑,与那个又凌乱,又吹着冷风,还飘飞着垃圾的车站太不相称。尤其尤其,与那个与她搭讪的司机太不相称,与司机刚才的抱怨和骂骂咧咧太不相称。他说什么了呢?他说,城镇公交线路还要延伸,这简直要了他们这些城乡公交车司机们的命;一字之差,就让他们再次默默无名。就让他们腋下漏风,就让他们的眼中和车厢中,一样凌乱,一样冰冷和空洞。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尚知含羞的如花的女孩子,那个司机,情急之中,把她当成倾诉的对象了。我想,那时候,他一定想起了他的母亲和母爱。她的回答带着深深的歉意,意思是,她要去的方向,正好与司机班次发往的方向南辕北辙。
  事情就此了结,含羞的依然含羞,失落的依然失落,空洞的依然空洞,冰冷的依然冰冷。
  这只是我下车的瞬间看到的图景而已,我大可不必耿耿于怀的。然而,那个女孩子实在可爱,我舍得这个冬天,但很舍不得那个女孩子。在冬天,在车站,在裹得很紧的旅人堆里,那幅图景把我伤得不轻。我的脑海里一下子跳出极力掩饰自己的辛劳和平淡无奇的小伙子,跳出只露一双眼睛摆摊的老妇,跳出一个新近丧偶的老人。跳出了少年时代的我,有型,有气,也有爱情,但我的爱情被贫穷拦腰砍断;一个少年的尊严被歧视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或者简直被吹成一片纸屑,纸屑上面,没有写一个字。我觉得我那时候像极了那个蹑手蹑脚询问来来往往旅人的小伙子,“你要去哪里?”意思是坐不坐车。我突然间很懂他,就像懂我自己。我的心里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灌满冷风,希望有人给他递火。而面对闭月羞花的女孩子,又岂敢谈论爱情!
  下车了,我有我的去处。我应该尽快忘记这一段短短的行程,忘记车站,忘记蹑手蹑脚的司机,忘记尚知含羞的如花的女孩子。我已经习惯了城市里五花八门无遮无拦的狂放,我已习惯了充斥大街的小气与低俗,而那里,才是我应该回去的地方。我知道,这世间,贫穷正在变成一种新的罪恶,而看见贫穷谈论贫穷,罪加三分。如果同情,甚或对之所以贫穷并有微词,罪犹不轻。我知道,我还拥有两份不受限制的权利,一是沉默,一是赞颂。
  好了。出了车站,一脚踏进富足与繁荣。我再三告诫自己,我看见过某种图景,只能说明我临时犯病,但只要对年节前的繁华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我依然是一个无功亦无过的正常居民。我也当尽快忘记那个尚知含羞的如花的女孩子,无论如何,她不能成为我的梦中情人,不然,她此后的境遇,将是灾难性的。我爱她,我就不能让她知道我这个心思。甚至,我不能对任何一个女人花心。走在街上不能斜觑,而必须昂首挺胸。我应该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也应该继续做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并且,绝不可以怠工滑丝,我的最高道德,就是要诚恳接受一切正确力量来拧。
  离开车站很远了。我暗喜,我佩服自己转换心灵图景的超强本领。树木,灯杆,电杆,都挂上了庆祝新岁的霓虹灯。在灰暗的白天,那些霓虹灯竟也变成一道振奋人心的崭新图景。我知道,这种美丽图景不属于哪一个人,而属于所有的人。故此,我必须在心念上让自己消失于这个小城,让这个并没有某一个人而只有所有人的城市,仁厚大度地容留所有的人。
  好了,让我再温习一遍城市生活的各种规则和训令。让我无我,让我幸福,让我慷慨,让我大度。我却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男人。尤其尤其,当一个如花的女孩子,以她的含羞,给这个萧瑟的季节中艰难的人们送上一堆火的时候,我仅仅以一个男人的私念爱上她,我就是可耻的。
  离开车站,就像离开了我突然遇上又突然错失的世界,每一件事情都不完美。每一件事情都不必完美。人为的残破,就让它永远残破下去,先天的残破,我可以凭借想象力的协助,给予抒情意味的修补。
  那个女孩子必须另找一辆车。那个摆摊的老妇,必须向过往的行人露出她们自己真实的口舌。那个即将失业的城乡公交车司机,必须改换营生,而不能让家中妻小忍饥挨饿。那个新近丧偶的老人,应该向更多的人倾诉,与他们闲谈,让新的生活信息和温暖的人情动向,重新占据心灵空间。让中年男人不再为性疲软和诸多人生志趣的日渐下滑而感到焦虑。而我,应当记住,车站不是我必须久留的地方,而所有的旅人也将四散而去,回到他们最愿意生活的地方。
  城市,是一个超大的车站,每天都有人上下。我从一幅图景一样的车站来到街上。我又上车了。
  20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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