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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雷响田

2020-10-16叙事散文蒙正和
雷  响  田蒙正和长辈们说:“没有接受过红土高原雷雨洗礼的人,不会耪雷响田的人,算不得真正的高原汉子!”万万没有料到,当我迈出艰难的脚步走向生活时,迎接我的正是一场高原的雷雨,一场抢栽抢插雷响田的艰辛劳作。老家在滇西哀牢山腹地,这里“山有
             雷  响  田               蒙正和
  长辈们说:“没有接受过红土高原雷雨洗礼的人,不会耪雷响田的人,算不得真正的高原汉子!”万万没有料到,当我迈出艰难的脚步走向生活时,迎接我的正是一场高原的雷雨,一场抢栽抢插雷响田的艰辛劳作。   老家在滇西哀牢山腹地,这里“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田有多高”,祖先留下的遗产除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就是一坝坝雷响田。先民们苦苦耕作,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耪田好手。生于斯长于斯,因而我对于这维系着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雷响田,有着无限虔诚与深深敬畏。   雷响田又称“望天田”、 “梯子田”,它与高原的雷雨息息相关。有一部摄影集,称雷响田是“神田”、“天梯”,真是神来之笔!我认为,在全部农事活动中,唯有“雷响田”这个词汇最贴切、最具有红土高原的本色。那一坝坝依山形而开垦的雷响田,呈不规则几何状。有的田块从山的这边环绕到山的那边,两头对视不辨牛马;有的田块宽不盈丈,只容一架耕牛勉强犁过,耕作时人与耕牛的配合必须十分默契;有的田块与田块瓯脱勾连,别出心裁,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土地资源,反映出先民们极高的几何水平。行走在气势恢宏的田坝间,仿佛可以听到祖先们开山造田的劳动号子……   踩着春天的脚步,农人们掐算着高原雷雨来临的日子。农谚云:“春雷一百天”,“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这是说开春雷响百日之后,高原的雨季来临,可以栽插雷响田了,最旱的年份,不会超过农历五月十三。雨水来迟了往往误农事,“夏至忙忙,点火栽秧”,“栽秧栽到火把节,薅秧薅到秧出穗”,总之田是不能撂荒的。   田垄是上年秋末就犁翻了的,土垡已经在肥厚的阳光下暴晒了一冬春,比施了一道厩肥还强。农家女在小河边育好了秧苗,汉子们就着酒性修好了犁耙。农具添置了,耕牛催壮了,肥料出厩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万紫千红安排著,只等春雷第一声。”   高原的雷雨生猛、霸道,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往往是不期而至,猝不及防。它可能出现于烈日当空的午后,来临于月落星疏的黎明;抑或是汉子们酒酣耳热之际,婆娘们浣洗衣被之时。总之,没有铺垫,没有前奏,一针见血,直奔主题——真正的迅雷不及掩耳。   我十三岁那年,因为“文革”升不了初中辍学回家,麦收时在打场上顶半个劳力。中午,烈日高照,晒得裂石头的样子,没有一丝风,山寨如同烧旺了的炭窑,闷热难当,却是打场的好时候。社员们挥汗如雨,连枷舞得“呼呼”响,从早到午连续作战。突然间狂风乍起,阴云四合,天气骤变。说话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厚厚的云层,吓人的雷声随即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得脸上生痛。又一串雷声从头顶滚过,暴雨接踵而至,让人又惊又喜。   “妇女收场,男人抢水!”担任队长的族伯当机立断。“抢水去罗——”汉子小伙们丢下连枷抄起板锄,犹如离弦之箭,在滚滚雷雨中直奔田坝而去。我犹豫着,磨蹭着,下不了决心。族伯吼道:“小伙子家,就要成为庄稼汉了,还缩头缩脑的,没出息!”一气之下,我抄起锄头跟着叔伯兄长们冲向田坝。   闪电划破长空,雷在空中炸响,雨从头顶浇下,风由胸中刮过。雷霆万钧,排山倒海,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天河如同打开了无数个缺口,顷刻间高原成了雷雨的世界。雷雨声中,山峦在微微颤抖,天地仿佛要翻转过来。我在田坝间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被狂风掀翻,跌了几跤,落汤鸡一般。反观别人,毫无惧色,披蓑戴笠,奔忙于田块之间,有板有眼,从容不迫。他们把“哗哗”的山水引进田里,堵严水口,踩实田埂,锁住第一拨雨水,还不时爆出串串狂野的笑声。肥腻腻的山水汩汩流进焦渴的田中,高原汉子心头比灌下几大碗老烧还酣畅淋漓。他们奚落我:“淋几场大雨,你就是高原汉子了,见了姑娘就不会脸红害羞了……”我哭笑不得,雨水模糊了双眼,一套虽然半旧但干净整洁的蓝色粗布学生装紧紧贴在身上。后来我体味到,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必须出去抢水,抢的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要是丧失了机遇,秋后恐怕连稻草都收不着。   一般说来,高原的雷雨来得迅猛收得迅速,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常常是两三夜四五日,恰到好处,便收了雨脚。逢到雨水多时,也有十天半月久雨不晴的。不管晴晴雨雨,接下来该是农人们唱主角了。一年一季的栽插是高原人头等重要的农事。娃娃们咋呼着,汉子小伙们扛着犁耙说着有些粗鄙而开心的话题,姑娘媳妇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纳着鞋底纺着麻线,牛群哞哞叫着,马帮驮着秧苗,逶迤向田坝进发,荒凉了一季的山塬立刻沸腾起来。银色的犁铧唤醒了温馨的热土,祖母辈的插秧老手率先下田,口中念念有词,讲着吉令,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庄重地插下第一丛秧苗,插秧的队伍便在欢声笑语中下田了。   晴天的劳作举重若轻,雷雨天的栽插就艰辛了。在“唰唰唰”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中,人们各司其职,栽插是不能停顿的。骠悍的高原汉子光着膀子,任凭雨水冲涮着古铜色的肌肤,毫无畏惧地扶着犁操着耙,放开嗓子吼起粗犷古朴的牛曲——这便是千百年来经久不衰的高原的牧歌。歌声中,耕牛抖擞精神,迈开四蹄,耕云播雨,勇往直前。小伙子们忙碌着,一边劳动一边与姑娘媳妇们开着玩笑,不时撩起一波波带着新泥味的水花。耐不住寂寞的大嫂悠悠然唱起“栽秧调”,众人和着,直唱得山鸣谷应,雨住风停。   虽说在雷响田边长大,但这田里的活计我还要从头学起。扶着犁,不是深了就是浅了;耙田时心虚着迟迟不敢站到耙上,急了一步跨上去,脚下一滑落到耙里,老牛看出破绽与我作对,满田坝疯跑,弄得我狼狈不堪。而那些使牛老手们,把野性的牯牛调教得俯首帖耳,犁田耙田驾轻就熟,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们犁得深浅一致,土垡倒朝一边,好像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一行是一行的,整齐美观。族伯骂道:“不昌盛!耪田这碗饭不是好吃的,插秧去!”进入插秧行列我惊奇地发现,高原女人个个身怀绝技,心灵手巧,插起秧来动作是那样的轻盈舒展,左手握着秧把,拇指与食指有节奏地均匀地分着秧苗,右手轻巧地把秧苗插下,配合是那样的天衣无缝,整个插秧队伍的节奏是那样的整齐,“唰唰唰”就像一点点硕大的雨滴滴落水面,干净利落,实实在在,插下的秧苗横看竖看斜看一条线,像一幅幅绿色织锦。我左右手配合不协调,分秧苗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插得不是深了就是浅了,半天也插不好一丛。心头一急,汗流浃背,腰酸背痛腿打颤,真想躲到山涧里痛哭一场。   忘不了,那些厚道淳朴的婶孃姐妹们,她们总是把我叫到身旁,扩大自己的栽插范围,把我的任务分担过去,手把手教我:“栽秧如同弹弦子,左手右手轻巧配合,庄稼活总要比读书容易吧?”她们的热心热肠,让我一辈子不能忘怀,如今回想起来,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当然,高原女人也有野的时候,弄得我这个局外人脸红心跳下不了台。长辈晚辈不在场时,那些二愣子们总爱打打闹闹,说话没高没低,有时还动手动脚。泼辣的大嫂可不是好惹的,你玩笑开过了头,她们会约着把你按到田里,让你滚一身烂泥,甚至吓唬道:“小雏鸡,等不得了,先让你见见世面……”接下来便是出格的举动,她们解开纽扣打开衣襟,露出白生生的乳房,把乳汁挤到二愣子嘴里,引得一田坝轰笑。   雷响田中劳作的艰辛远远超过了书本上的描述,十天半月风里来雨里去,学生装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层灰白,闻得着盐咸,浑身汗味泥味酸臭味,中午休息时躺在湿滑的田埂上也能睡着。待到栽插完最后一丘田,像熬过一劫,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抹抹已经晒黑的脸庞,吃惊地发现嘴角上过早地出现了绒绒的胡茬。我接受了红土高原雷雨洗礼,耪了一茬雷响田,已经是高原汉子了吗?我在心里轻轻叩问自己……   因了这滋润万物的雷雨,老林新枝吐翠,沟箐流水潺潺,田坝铺满新绿,高原生机勃勃。栽插结束,农人们累了,耕牛也累了。姑娘媳妇们躲到山涧里洗涮梳妆,然后去办她们该办的事情。汉子小伙们满身泥污,枕着犁锄在田边横七竖八地躺下,听老牛幸福地咀嚼着草料,憧憬着秋后的好收成。我刚闭上眼睛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心沉入了金灿灿的稻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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