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笔记之十一:车前
2020-09-17抒情散文低眉
车 前 低眉这世上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凉的,因为不永恒。音乐终止,最后一个音符在声音里消逝,刹那间涌起一股悲凉之气。时间开始静止,那些掉入时间的声音,仿若落水之物,下沉,远逝。定下来的人开始回味,这才发现,其实所有
车 前
低眉 这世上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凉的,因为不永恒。音乐终止,最后一个音符在声音里消逝,刹那间涌起一股悲凉之气。时间开始静止,那些掉入时间的声音,仿若落水之物,下沉,远逝。定下来的人开始回味,这才发现,其实所有的热烈和芳华,都同时在过又同时不在。即使是像喜洋洋或者金蛇狂舞这样喜乐活泼跳荡、具有天生野性和原始蛮力的曲子,也会在嘎然而止的最后一瞬让人的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消逝的疼痛。 但是,却有一种可以用眼睛读的乐调,能把欢快的情绪画作一般静止在纸上。一直呈现,一直诵唱,不用承受消逝的反噬。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是诗经《周南•芣苢》,素净的句子,起伏着可以用眼睛唱的音韵和节奏,文字组成的清新小溪,经流之处,全皆清澈明净。读一读,耳边就响起细细轻轻的淡绿歌韵,忽近忽远,恍有似无,夹杂着春日光影,在植物的淡绿叶面上跳动。采,有,掇,捋、袺、襭,这些灵动在女子手指上的动词,勤朴欢快的动感画面,小乐器发出的单纯音节,雨一般滴在春天的风和景明里。扰动了上古时期安静的田园时光,荡起柔柔的涟漪,扩散,又消弭无息。 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耳边立刻就响起江南风的《采茶舞曲》:“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这清新明快的调子,从劳动中生出来的单纯欢乐,难道不是与《周南•芣苢》如出一辙吗? 他们就是如出一辙。方玉润也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的,更雅,而且有韵致:“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若断若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我远在清朝的方老师,品味出这些文字,其本身,就是生在书本上的芣苢。左边一株,右边两株,三五成群,闲闲散散,懒懒地天真着。平原绣野上采芣苢的周朝女子,迤逦在古雅的文字里,是音符,也是图画。 《周南•芣苢》确实是一支只需涵咏而不必细绎的歌。这是一首田园女声小组唱。美声与民族风格兼具。不厌其烦地诵读它,即使不求甚解,也会从这些素净的音节中获得一种充满生机的纯粹快乐。它治愈系的气息传承自上古。卸下你的挂碍和盔甲,赤身裸体,同它相见。你会不知不觉浸染进这股气息并被它加持。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和咒语一样神奇。 芣苢,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还能在野外常常遇见的车前草,我们又叫它车前。 这草简直就是野草界的杨贵妃。为啥?它的叶子肥呀。作为一株野草,车前的叶子非常的宽,非常的肥。简直碾压狗尾草、茅草等等其它的草叶子,它们都很瘦。车前的叶子厚实平滑,贴着地面,从中央根部层层向外发散,呈莲座状。莲座的中央,伸三两支柔韧细长的花梗和有白有绿的花穗。真是很有韵致的。 《大片草地》是德国画家丢勒的名作。有人评价,丢勒对于笔下的一丛杂草倾注了敬意与关切,仿佛它们来自天堂,让人看到想象力突破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窠臼和文化束缚,并且发现生态学。 那么,是哪一丛杂草具有如此的幸运与荣耀,在一幅举世闻名的非凡画作中担任主角呢?就是三丛正逢生命力蓬勃旺盛时期的车前,两朵已过花期的蒲公英以及几束草地早熟禾。 这是一丛著名的杂草。它们在沼泽荒地上的生长,随性自在,相亲相爱。风来了就摇曳,停了就静止。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幸运,便仍然能够在一片未被人类足迹染污过的荒地上,看得到这个定格于十六世纪的角落,并且被它自得其乐的场景打动。敏锐的人会听得到光,从草叶间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心里的小乐器会再次被拨动,单纯的民谣歌调徐徐地来,在微微的风、摇曳的草,以及明亮的光间轻轻鸣唱。神似《周南•芣苢》。 车前是真正的得道者。它对自己的生长环境很少拣择。山野、田间,水边,甚至是牛脚印里,车轮中,硬硬的道上,你都能看得到它一腔孤勇的生长,从一切人以为不可能的地方。“春初生苗叶,布地如匙面。”颜面丰腴,亦或老脸苦苦,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生长,阳光照耀着大地和它的叶片。难道不是吗? 以至于它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门。叫它什么的都有:牛遗、当道、车轮菜、蛤蟆衣、胜舄、马舄、牛舌头……《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载:“此草好生道边及牛马迹中,固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救荒本草》是一本什么都要拿来救荒的书,车前当然也逃脱不了被拿来救荒的命运,其书说,车前乃极普遍的救荒本草,采嫩叶及幼苗可作蔬菜。在将军的眼里,芣苢就是车前,是长在他战车前面的草。在饥民的眼里,车前就是车轮菜。在牛倌儿的眼中,车前就是牛舌头。而蛤蟆衣,则是滇南对车前的别称,也有叫蛤蟆叶。什么意思?是说车前草叶子像蛤蟆吗?不知道呀。 我非常喜欢牛遗、当道这两个名字。车前,一个方位名词,拿它来做一种植物的名字,已经是很有心裁了。而牛遗、当道,两个表示状态的动词,也拿来做植物的名字,古人真比我们有境界,即使他也许出自乡野。曾在济南看到一个也许是美术馆的楼阁,在大明湖边看到的,它牌匾上悬着的四个字,是:东方既白。也许是一个美术馆,也许是一个博物馆,当时我只顾着惊艳这恍然大悟的好名字,没想到要进去。用一个表示时间的词组,来作一座阁又或者一个馆的名字,东方既白天地欲晓的时刻,一霎那间,光照亮了大地。禅一般的意境。真好! 回前面的话题。为什么那些周朝的女子采芣苢要这么欢快呢。因为“芣苢宜子”呀。芣苢种子繁多,具有“多子”的吉祥寓意。民间还相信,芣苢可以治疗难产。上古时代,战事频繁,所以车前草不仅是菜蔬,可能也是帝王要求属民必食的补品,用于生育男丁。不知道是因为自身的觉醒,还是因为爱的不足,现代女人很多视生育为畏途。古时的女子不同现代,她们对命中的男人充盈着勃勃的爱,视繁衍为天职。女人们在采摘芣苢的时候,恐怕是联想到开枝散叶人丁兴旺的蒸蒸日上吧,所以自然就争先恐后兴高采烈喽。 作为网红级的中医古籍,《本草纲目》认为自己放过车前草简直就是失职渎职。它是“久服轻身耐老,令人有子”的上品呢。其实我告诉你,我大李家的时珍老头,除了是一个负责任的医药学家之外,还是一个真正的幽默学家。他擅长用一本正经饱经风霜的神情,讲不动声色的笑话。把人诓得一蒙一蒙的,还要为他点赞。 猪屎是一样腌脏物吧?李老头给他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做“猪零”。因其形“累累零落而下也”。他还说,猪肉苦、微寒、有小毒。而猪屎呢?寒,无毒。还可以治病:“小儿夜啼。猪屎烧灰,淋汁浴之,并以少许服之。”怎么样,我就问烧猪屎灰给你家神兽沐浴的冲动,你有木有,有木有? 还有一些诗意的名字,五灵脂,夜明砂,白秋霜,我就问你听说过有木有?你知道它们都是些神马东东吗?我告诉你,它们分别是老鼠屎、蝙蝠屎、人尿垢。 不要以为我们东方古人就过分了。西方古人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好歹还是有理性的,顶多把植物当作医药和食物罢了。西方人甚至把植物当作巫术的媒介。车前草最早可以追溯到凯尔特人的火祭仪式。在盎格鲁撒克逊的语言中,它的名字叫做“长在路边的宽叶草”,这简直同中国古人给它取的名字“当道”异曲同工。而车前愿意忍受种种不利与人类共存,在遭受踩踏的时候贴地而生,坚韧又富有弹性。甚至,越是被践踏,就越是生机迸发。根据交感巫术的法则,它就是治疗压砸或撕裂伤的良药。什么是交感巫术?就是,假如,越被践踏,长得越好,这东西就能治疗压伤或撕裂伤。懂了吗?类似于我们说的一种“吃什么补什么”的屁话。说它是巫术一点也不过分。 但这好歹也是有个由头的。她们甚至还用车前草的花序来占卜呢。具体做法是:取两根车前草的穗状花序,去掉上面的花药,将这两个花序用酸模叶包好,放在一块石头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发了更多的花药,就说明自己的丈夫快要到来。为什么要把花药去掉呢?因为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去掉了雄性的花药,却萌发了更多的雄性花药,就说明生命中的雄性快要到来。真是春心萌动,迫不及待的一群雌性。 1964年6月24日,英国古文物收藏家、自然哲学家、作家约翰•奥布里在草地上散步时,看到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女子跪在地上,十分忙碌,像是在除草。他问另一个男子,她们在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她们在找车前草根下的木炭,晚上把这些木炭放在枕下,就能梦见未来丈夫的模样。”这样蠢笨,却未尝不是充满了诗意的。而且,虔诚,又可爱。这同小时候的我们,在七夕的夜晚,睡在窗外的韭菜地里,去看天上的牛郎和织女相会 ,也差不多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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