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很忙,都无暇忏悔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是一个恶心的吻。我是被强迫吻那个女人的。仿佛许多张口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那是你的命。你吻的女人,你以前深深爱过。你现在感到恶心了,是因为你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不过,你很厉害,你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女人,现在的女人,有气质,有学问,有情调,有修养
是一个恶心的吻。我是被强迫吻那个女人的。仿佛许多张口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那是你的命。你吻的女人,你以前深深爱过。你现在感到恶心了,是因为你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不过,你很厉害,你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女人,现在的女人,有气质,有学问,有情调,有修养。
我沉默不语,因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四周上下,就大失所望地安静下去,仿佛从此再也不会喧闹起来。
吻过之后,那个女人没有再次出现,而我,又平安地迎来了一个新的日子。天气更冷。几天前,我在外出散步时,不慎跌伤了膝盖。是皮外伤。但在日渐寒冷的日子里,伤口感染了,它的后续状况当然就是难以愈合。我宝贵的体热——我怀疑——正从那个感染化脓的伤口处往外散逸。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伤口有没有往外渗液。没有,我放心了,我不会因为伤口渗液而遭遇肾衰,也就不会因为肾衰而突然死亡。不再为我的伤口担心,我可以继续寻找那个强迫我吻那个女人的人。
没有打听出来。但也许是所有的人都不说真话,它们都在朝着说话最管用的人身边围拢,并送上经过精心设计的笑脸和泛滥的奉承语。他们在一起热烈谈笑,一起吃吃喝喝。他们偷觑我的眼神隐藏着许多令我不安的秘密。我知道,我还得继续做老实而善良的傻子,唯有这样,我才能于众无害。但主要是向别人藏起我所有的锋芒。那些锋芒,对所有人,本是良药和帮手,但现在大家都认为,有了说话最管用的人作为强大的后台,并因此从那个人那里获得更多的奖励,再没有任何必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对,他们需要的只是说话最管用的人给予的种种方便和好处。他们认为我所器重的东西对他们正好是一种贬低,甚或,对他们是一种公然污蔑,他们会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不想坠入这种结局,我必须继续做善良而老实的傻子,这样,心里才不至于总惦记总怀恨那些最关心自己钱数的人和说话最管用的人,我也就不会让他们把我推到最远的边缘,也不会让以他们为主的众人的冷漠,把我碾碎。
我知道这一切际遇都有一个根源,那就是,有人强迫我去吻一个我不爱的女人,而强迫者的理由是,从前,我是深爱那个女人的。
我一定要弄清楚强迫我的人是谁。
爱,不爱,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活动。我被强迫认领爱的权利的时候,我很年轻,很难驾驭自己的情欲和性冲动。而那女人,长得实在好看。我与那女人肆意妄为的时候,我们受到许多人的铺天盖地的嫉妒和赞许。尤其是我,被认为具有全面而强大的爱的能力和充分的爱的条件,他们也相信我将有爱的实绩。我被许诺,最终,我会完全拥有那个女人,或者,我会完全投入那个女人的怀抱,与她共度一生。我被祝福,我的未来将会人兴财发,会六畜兴旺,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我那些穷死病死的祖先们,也会因我而大有灵光。
然而,那是个精于算计又十分贪婪的女人。她要掌管我挣来的每一分钱,要严密防范,不许我接近任何别的女人。她说,别的女人和我套近乎,只是觊觎我挣钱的本事和挣来的钱,她们根本不爱我这个人。在别的女人心目中,我不过是一头尚有很大力气的骡子,而有一天,我一旦老而无用,那些贪心的女人就会将我剥皮剐肉,让我亡族灭种。
我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不信。我这个男人,很花心。我认为一个男人有权利爱上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她也有爱上任何一个优秀男人的权利。至于爱的结果,暂不必论。让我恶心的那个女人极善于诱骗与胁迫。她说过,大家既然有了性,那我就必须对她负责到底,负责到底的具体要求,就是,我必须对她绝对忠诚绝对服从。
我不同意她的说法。
性是大家共同的需要,是人体自然律的自然表现。关于性事,责任只体现在性道德性伦理,比如性卫生,性文明,性认知,性尊重。再比如性双赢,性完善与性善后。性本身只是人体生命的自然属性,就像阳光就像风,就像秋云夏雨秋霜冬雪,就像春回大地百花盛开江河奔流。性是两个异性之间自愿立具的临时契约,性事结束,契约自然解除。在不涉及生育的情况下,在生理需要的前提下,性是两个异性之间的肉体剩余能量合理释放的需要和心理愉悦方面的需要,它的基本责任是,保证参与性事双方的肉体和精神不受伤害,并共同努力,努力实现性快乐的最大化。在以上这些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性事主要涉及人的精神和行为道德,控制性事全过程的也只能是双方必要的理性,前提是双方自愿,目的是共同愉悦。性本身无关责任,性后果——怀孕,生育——性是生命的本能行为,养育孩子,是生命的认知行为。生育只是性乐趣的附带结果,有时候也是一种令人意外的结果。或曰,动物因为性才生育,不是因为生育,才有性。
我说的这个女人,她执意要把一般意义上的性事上升为人的道德原因,并且仅仅是男性一方的道德原因。首先,她的责任观很含混,我从不懂得她的责任观基于一种什么认知层面。其次,她不以双方的性事愉悦为目的,而是以性事本身作为永久性控制压迫我的根据或原因。她控制和压迫我的理由可真叫奇绝!
但她得逞了,开始对我颐指气使横眉立目,她的混账与凶悍是我始料未及的。比如,我终日劳碌,但她当众宣称,是她收留了我保护着我,我才不受贫穷不受欺凌。尤其让我惊诧不已的是,她居然说是她在养活我。众人就认为我忘恩负义不要良心,简直是一只形象俊俏内里丑恶的“白脸狼”。又比如,本来是属于我单身时候的个人财产,我们同居以后,她就全部兜揽到她的名下,强词夺理说,两个人都进入同居阶段了,不能存在私有财富。充公,也就罢了。很快,她就说那些财富应该由她来向我分期赠予或适量分配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必须用来维持两人的共同生活。最可恨的是,她居然给说话最管用的人帮腔,我和她所有的财产,应该分一部分出去,无私奉献给给说话最管用的人,表明我们对那个人的威风和势力心悦诚服。我说这其实就是以收受赠送的名义进行抢劫,她反而把我出卖给说话最管用的人,并让我当众受到严厉责罚。再比如,说话最管用的人喜怒无常恩仇不分,经常仗着权势对所有人耀武扬威,还要我们大声明确承认他的权威,要我们自己说出,领受他的所作所为是我们自己的真实意思,是我们自情自愿的!我就说,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她就大光其火,竟说,说话最管用的人保护我们的生命安全,保护我们的财产,提升了我们的名誉和地位,让我们活得越来越幸福。如果没有说话最管用的人,我们早就牛马不如,早就让对我们不怀好意的野蛮人种挫骨扬灰。
在我和她的同居之地,酒足饭饱之后,她就变本加厉地凌虐我。她要我以她的性兴趣为兴趣,以她的性需要为需要。她要我对她的成功,对她深受最高权势高看的事实表示赞美。最令她癫狂的是,我“情不自禁”,在大庭广众面前为她大唱赞歌,赞美她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正确最迷人的女人!
我觉察到了,在我和那个女人之外,还有一种力量和声音,在秘密地控制所发生的一切。有时候,那是一个人的声音和力量;有时候,那是一种情势。无论是人物还是情势,都对我构成潜在的威胁和凌辱,都对我形成合围的态势。对我真正实施具体奴役和压迫的,正是那个正当我青春年少时爱上的女人。很好看,有一种命定的塌缩力牢牢攫住了我的心。直到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与我的愿望和认知完全不符,直到我对她忍无可忍,我终于和她撕破了脸皮。
结束了,我与她的性伙伴关系彻底结束了。却不是轻而易举拂袖而去的,而是我给她一大笔青春损失费,才结束那种灾难性的关系。
那么,我的青春损失,又该由谁来补偿呢?我却不屑向她提出,我知道那样做的结果,一定是她会更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置我于道德败坏人性丑恶的不堪境地,而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那些东西并不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她将会借此机会强加给我;毕竟,在所有性关系结束的纠纷中,女人优先享有受害方的一切权利,男人,大都是施害者,必须为一切灾难性后果垫底。
自此以后,所有朝着说话最管用的人围拢过去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一些女人,她们好像视我如无耻的骗子和贪得无厌的淫贼。直到多年以后,我正式结婚,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我经历的一切不幸才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开始悄悄融化,那些女人的眼神才渐渐回归正常,但都带着过度的性生活导致的倦相。
对她们,我永远没有信心,不知己为何物,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同情的人。
关于最恶心的吻,我就说这么多。那个女人,现在正在胁迫谁控制谁压榨谁奴役谁,与我无关了,我只为自己终于摆脱她而感到轻松,欢欣。但这轻松与欢欣仍有一个幽暗的底:那个暗中操控一切的力量或人物究竟藏在哪里?他是谁?出于何种目的?直到我在梦中有了那么一个恶心的吻,我似乎意外地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我首先想到的是人性中最不可靠的一些东西,比如贪欲,怀旧,嫉妒,仇恨,暴力,奴性和奴役;比如癫狂,比如欺骗,比如迷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它们总在人的一切意识活动和身体行为中狂暴显现又悄然隐退。恶的质地并未改变,而形式,总在翻新。我们所虚拟或想象的善,至今没有步入人类伦理的大道通衢。善者和善念,依然柔弱,还在避让恶的追捕们还在提防恶的伏击。人的所有公开行为,仍在以极大的成本平衡着恶的势力。善,只是一种永远的预期。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只是一种形式意义上的类比或是一个符号,真正胁迫控制奴役我的那个人或那种力量,就在每个人的内心里,当然也在我的内心里。
我吻过最大的恶,吻过之后终于醒悟,这世间所有的恶,都忙于自我成长,都忙于敛集用于泄欲的物质财富,都忙于联合成恶的势力对这个原本美好的世界进行没有尽头的奴役。
善很安静,也很隐忍。而恶者,很张扬,很无畏,很忙,他们都没有时间忏悔。善还要等待,等待主宰这世界的最高神灵,再放射一次曙光。
2019-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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