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没有被遗落的收成

　　秋后的原野有些孤寂，金黄的玉米秆和叶子被昨日的风霜憔悴。黄澄澄的玉米已经回家了，挂在山墙上,或圈进了围囤里，静静等待一个落雪的冬天。
　　秋日的清晨还有些冷呢，乡下人的孩子很容易被鸡鸣叫醒，挎一只土篮或一个帆布兜兜，去村外，那个被收获后的田野。树显得有些清寒，日渐褪色的叶子经不起一股北风的摇曳，飘飘荡荡，回归大地的胸膛。很早就有人钻进玉米田里了，唏唏簌簌，像一只勤劳的田鼠，叶子上的露珠被那人打落了一地，可能也爬满了那个人的全身。但这有什么呢？目光逡巡着，忽然发现最高的一棵玉米秆子上还挺立着一穗硕大的玉米棒子，会是满心欢喜。事情往往会是这样，明明知道自己的收成已经尽收眼底，却不防有一粒很重要的粮食滑落。别遗憾，那是留给拾荒人的，他会在谑笑的当口，情不自禁地感激着你无意的疏忽。
　　太阳照着有些慵懒的田野，仿佛在抚摸着一个刚刚分娩后产妇的面颊。季节也会怀胎，从春到夏，再到这个临盆的晚秋。贺喜呢，每个黄昏的晚霞可以作证，用一幅鲜艳的大红帷幕，包裹着有过阵痛又迎来了喜庆的乡村。
　　田野上的玉米秆子都被放倒了，视线可以被牵扯得更远。看见一畦绿油油的冬菜，也能看见倏然而逝野兔的光影。被遗忘的玉米棒子不是很多，但总是能看见一个身影负了多余的收成回家。是余粮呢！虽然大多来自别家的田地，却可以拍着胸脯说是劳有所得。没人笑你，堂堂正正地晾在自家的山墙上，和所有的风景一样美丽。农人们很单纯，既然已经宣布了自留地里的收成收获完毕，不会在乎那些被遗落的收成。
　　空旷的田野敞开了很多洞口，也有的被枯草狡黠地掩饰着。拿一把锹，小心翼翼，沿着洞穴挖下去，肯定有一堆堆粮食。这是田鼠的杰作，跟从父辈学来的偷盗技艺竟日臻完美。大洞套小洞，直洞连弯洞，有生活区，有居室，也有一个可以探听风声的气孔，更有一个可以享用一冬一春超级粮仓。继续挖下去，尾巴很短的田鼠逃亡的速度毫不逊色，一晃身形，大概去了亲家姨家姥姥家，暂时避难。你当然值得欣喜，金灿灿的黄豆和黄澄澄的玉米被贮藏得很好，没生芽也没长绿毛。即便不能居家食用，却可以炒了给牛羊拌进草料，牲畜们很感激，憋着劲长了个身宽体胖，足以证明你家的日子还算是红火。那些流亡的田鼠此时大概正在啜泣，也许正集中了一家老小商讨着计策，伺机来年将洞穴挖得更深，把粮食藏得更隐秘。你却笑了，点燃一支烟，明灭间闪烁着农人特有的智慧和狡黠。脚下是地，头上是天，有一双长茧的大手，有一副坚实的脚板，只要播种就会有收获，才犯不上跟那些看似聪明的硕鼠治气。
　　天竟越来越凉了，一场苦霜打败了蓬勃到最后的地瓜秧。是该出土了，一块块硕大的地瓜迫不及待地裂开了大地，露出半截身子叫做“愣头青”，原本红润的面皮有些铁青。不是跟谁斗气，一春一夏的肥水灌饱了肚皮，不由自主地敞开胸怀才觉得惬意。收了吧，被霜打成紫黑的叶子挂在歪脖子柳树上，留做山羊过冬的口粮。长相俊美的个头也匀称，就贮进地窖里，能吃上一冬甜丝丝的地瓜粥，还能续上来年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也有的深藏不露，看似纤细的一截子根须却一直往地下延伸，别气馁，地瓜田里碰见这样的情况叫“老鼠拉铁锹”，当然“大头在后边”。近了，更近了，当一只碗口大的地瓜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免不得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真大呀！怕有六七斤吧。接下去，每个人都干得很欢实。还有我，把破棉袄往地上一撂，瞅准了根须绝不放手。那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毕竟事关收获。空旷的田野上再没有一颗裸露的粮食，每个人必须亲自去寻觅。也有过很多时候劳而无功，空空的土篮或帆布兜兜只盛着几许失望。娘不怨，总是抚摸着肩膀说下一次还有希望。谁知道呢？也许是吧，本来就是在苍白的流年里打捞日子，有了飘渺的希望才能跨上下一个征程。
　　地瓜田，还有花生田大概都被翻了个遍，秋天就要过去了。无论充盈还是干瘪，都会迎来一个雪白的冬天。而我的思绪总是沉浸在那些被遗忘的收成里，的确，那收成很轻，轻得能被一股清冷的北风吹走。但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种寻觅的眼神，在一望无际的秋色里，空旷的田野上常常闪过一个又一个身影，有我的父兄，也有我的姐妹，刨开厚土三千，用单纯的执著对抗着岁月的瘠薄。
　　被遗落的收成总是很少，那些拣拾或者叫寻觅而来的收成却总是很重，至今压在我的心房，告诉我不可以遗落每一粒有关生命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