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夜间的事物

　 夜间的事物
　武志强

　　之所以有这个题目，是因为觉得自己对夜浸淫已久，应当为夜写点什么。 　　对夜，说不上特别钟情，但也难以割舍，我此时正是在夜里，“人啊！你要注意听！”我正听着，我听到了什么呢？我听到了时间很忠实的嘀嗒声，听到了一阵“当当当”的高跟皮鞋声，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脚步声，听到了自行车声，汽车声。我是在屋里，隔着一扇窗，声音是夜间的事物。我把自己的灵魂放逐到处面，此刻感到一阵空虚，于是赶紧收回来，人有时是怕面对自己怕倾听自己的，怕倾听那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但夜间的事物是亲切的。除了倾听夜，还有别的进入夜的方式吗？ 　　住在这间临街的屋子里一个月了，我由不习惯到习惯，我能充分倾听夜间事物的声音了。一开始这声音是干燥的风，把我刮到荒原上，不知身在何方，后来我就感觉湿润，我甚至不讨厌这些声音，我能听出这些声音所代表的事物，他们要去向何方。寂寞的时候，这些声音就是我的伴，它们是从我灵魂荒原上刮过的风。 　　妻子不在家，屋子就凌乱起来，我自己懒得收拾，我对这一屋子凌乱并不感到不舒服，八年的单身生活锻炼了我，能在紊乱中发现和谐和有序，正如外面的声音，一波一波的，起伏、消失。我是这些事物的倾听者，但是当我在倾听的时候我也在被倾听吗？世界真是够可怕的。随着那些声音，时光是愈飘愈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真的，我是再也听不出我那些年的声音了，我是怎么发出那些声音的呢？那些年少，青春和稚气的声音。 　　我曾经很绝望，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我事实上又不能不过一种怀着希望的生活，现实在一点一点地挤兑着你的愿望，让你愿望缩小又缩小，让你有点空虚，愿望掺杂了水分，使你愿望不再是愿望，不再是原初的那个愿望。我在日记本上写有这样的话：“你必须克服自己性格上的缺陷，超越了自己，你就胜利了。”我开始关注夜间的事物。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重要的事件是发生在夜间的。恋爱的时候，我的绝大多数约会发生在夜间。当无数白天发生的事被一一遗忘的时候，夜间的事物却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走夜路，我觉得夜间的事物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的风情，灯光、树木，街道、建筑、行人，车辆较之白天那都是别一种事物，还有河流、田野，庄稼在夜间具有一种异样的美，回忆起来图像依旧清晰，仿佛自己又穿行在那些夜间的事物中了。有一天，夜里我走着，忽然就想起年轻时黑夜里的约会，我看到自己脆弱的心，对未来生活的恐惧，使我无力携对面的这个姑娘一起步入婚姻殿堂，过程曲曲折折，又漫长，是会使我憔悴的，后来，我到底打不过过程。我失败了，失败使我想起这一个人，想起我们有过的那个夜晚，想给她打个电话，不为别的，就问她一声“好”，我想这是心之所系吗？记忆常常向思念的方向倾斜，而在这个夜晚我的思念就在寂静中不经意地逸出了，并向一个方向延伸。 　　记忆中的夜间的事物都是无声的，静静的，像是一道水，就那么流着、流着，闪着波光，又像是放幻灯片，一张，一张，供回忆者欣赏着、赞叹着，或许回忆并不能说明什么，夜间的事物确实给了我美，唤醒了我的一部分知觉，我自己也换了个人似的。 　　原以为夜间的事物都是沉睡的，川端康成先生却发现花未眠，我确实没有注意观察过夜间的花，也就不能不惊奇先生纤细的艺术之心，可见我们在无数的时光里确实忽略了不少美，谁能说绝望里就没有一点希望呢？谁能说千疮百孔的感情里就没有一份真情呢？不过我倒是看过夜间的草，因为露水的缘故，手摸上去湿润润的，不知这草是眠还是未眠，我是真心喜欢它们，记得我当时停留了好久，为着那种朦胧的虚幻的美。有时我会怀疑那些夜间发生的事是我经历的吗？但是，人生又怎么能没有梦呢？相信梦也就是相信一场人生。对于未来，我曾既向往又恐惧，我没有遇到一颗过分宽容的心，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完成一个过程，我是被过程打败的。现在我还能看到自己当年的儒却是如何毁了我。 　　或者说，夜就是时间做着的一个梦，你在梦里看自己才更真实，比方现在我看自己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努力了许多，却又什么也没干成，心有所疲倦，意绪有点茫然，想依靠什么又时时感觉无所凭依，却又心有所待，究竟等待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我从夜中看到深不可测的孤独。走进夜色是为了让另一个自己陪伴，向他倾诉。白天我写小说，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感觉空，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是无法寄放自己灵魂的，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不负责。生活中我崇尚真实，痛恨虚伪，我希望记下的是自己真实的心灵历程。在夜色中我就是夜间的一种事物，深知一旦踏上某种精神长途那就没有尽头，只能为着一线光明呕着自己的心血。 　　尽管有人底毁夜，说夜为灯红酒绿的放荡、堕落制造了环境，但夜是纯洁的，夜没有堕落，只是人奸污了夜。夜无罪。我还是热爱着夜。在夜里，面对星光，想起一些历史上的名字，你是否也在渴望生命的永恒。你会想到你爱过一个人，你曾经进入她的心灵，她现在还在思念你吗？这是心灵的永恒，假如真有天国，你们的灵魂还能相遇吗？就像《呼啸山庄》里那暴风雨一般的爱，超越了生死，那是人类的渴望，是人类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人类的精神总是相通的。 　　真实的力量真是可怕，因此有的人就只能在虚伪中讨生存，他们不敢面对真实，他们缺乏面对真实的勇气。一个夜晚，我爬上青草苍翠的高坡，我看到远处的灯光，那是历史的眼睛，历史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为那个夜流下泪水，我知道许多人老了，许多花谢了，许多时间走了，它们都是在夜里，无息无息地向我们告别，而我已对曲折的道路毫无惧意，我要给这世界温暖和爱，那样我才能在走完我人生旅程的时候，无憾无悔。 　　我知道时光流逝，一切终将结束。 　　黑夜过去，白昼到来，那是要起身迎接黎明的曙光的。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