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人物林之——连弟
2020-10-19抒情散文清茗
“连弟要娶儿媳妇了!大家都去她家吃饺子去啊!”“终于也轮到到她家去吃饭了,非得狠狠的吃她一顿不可……”看着四婶她们几个略显夸张的咬牙切齿的发恨表情,不觉有些好笑。连弟姓周,生产队那会儿,她爹周铁生是我们这个仅有百十口人小村的首富,虽然称不上
“连弟要娶儿媳妇了!大家都去她家吃饺子去啊!”
“终于也轮到到她家去吃饭了,非得狠狠的吃她一顿不可……”
看着四婶她们几个略显夸张的咬牙切齿的发恨表情,不觉有些好笑。
连弟姓周,生产队那会儿,她爹周铁生是我们这个仅有百十口人小村的首富,虽然称不上是地主,但却比富农要强一些,具体的定位应该是处在高于富农却低于地主的位置。连弟在家是老三,她上头还有俩姐,老大叫盼弟,老二叫根弟,一听姐仨的名字就知道她们的老爹准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老头儿,可老天偏偏不给周铁生当爷爷的机会,连弟生下刚满三天,她娘就死了。别看周铁生重男轻女,一心想要个儿子,可他还特别重感情,老婆死了之后一直都没动过再续娶的念头儿,而是把心思全都放在连弟的身上,屎一把,尿一把,既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把连弟拉扯大。
连弟虽然不是周铁生所期望的儿子,但对于周铁生而言却始终把连弟当成是掌上明珠,再加上原本家底就比一般人家厚一点,生活条件也就比村子里的很多人要优越一些,所以连弟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在那样一个挨饿的年代,她可以天天吃糖,天天吃那种牛皮纸包着的饼干,可能是吃甜食太多的缘故,她长了一口黑糊糊的虫牙,再加上她那张黑黑的胖脸,猛一看像是一个刚从煤矿里掏煤出来的矿工。连弟性格霸道,在家连他老爹都得听她的,两个姐姐经常受她的欺负,想想也够滑稽的,两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治的服服贴贴,确实是不太合乎逻辑。
连弟的两个姐姐都比她大十多岁,早早的就嫁了人,而且是一个嫁到东北,一个嫁到新疆,很多年都回不来一趟。按照我们当地的规矩,没有儿子的人都要在本村或者附近的村子里的找一个老实可靠的后生招赘到家里当养老女婿。一般家境好、弟兄们又少的人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别人家招女婿的,因为一旦去招女婿之后,那就得搬到女方去住,而且以后生的孩子也得姓女方的姓,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村子里的人瞧不起,毕竟中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大男子主义的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不过到人家家里去招女婿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不用送彩礼,二不用盖房子,可以说一分钱不花就能娶个媳妇,但用我们当地的话来说就是:谁谁家的儿子让人家给娶了,去谁谁家倒插门去了。而且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带着嘲讽的语气,从这些话中足以看出在农村去人家做倒插门女婿是一件既不光彩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改革开放以来,村子里的人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做起了小生意或者小买卖,家家户户都过得红红火火,可偏偏连弟家的日子过得是每况愈下。为啥?周铁生年纪越来越大,早已经干不了体力活儿,而连弟由于从小娇生惯养根本就没怎么下过地,所以也就相对的有些懒惰,用我们农村人的标准来评价她绝对是一个又丑又懒又馋的丫头,而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街,就算她老爹惹到她,她也是照骂不误。鉴于连弟的这些“优点”,再加上老周家逐渐衰败的家境,连弟想要招一个出色的好女婿似乎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过连弟招的女婿也算是拿的出手,最起码门面儿不错。小伙子姓焦,叫六儿,而且还是本村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家里兄弟太多,总共兄弟七个,他在家排行老六,除去老大和老三找上媳妇之外,其余的都是光棍,再算上他的光棍老爹,一家八口人,总共六个光棍。兄弟七个都有大号,好像名字还都是从贵字上起的,但村子里的人没人记得清他们具体叫什么名字,都是老大,老二,小三,小四的喊他们,时间一长,他们自己也忘了自己还有大号。焦六儿比连弟大四岁,属于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代表,模样长得不错,而且还会瓦工手艺,就是人有点木讷,不过和连弟倒也算是般配,用我们农村人的话来讲就是两口子互补嘛。
连弟和焦六结婚前就定下了三条铁规矩:一是焦六对自己的光棍老爹没有任何赡养义务,俗话说就是活不养,死不葬,生病不让粘炕;二是焦六对自己的兄弟们没有任何的责任,其中包括借钱、借家什都不行;三是若是连弟生了男孩就得姓周,生了女孩可以姓焦,但绝对不准孩子到焦六家去,不准孩子认祖归宗。条件虽然苛刻点,但焦六还是答应了,为啥?当光棍当怕了呗,男人嘛,谁不愿意晚上搂个娘们睡,谁不愿意当爹!自打娶了焦六之后,连弟就成了家里的少奶奶,既不用下地,也不用做家务,整天在家里闲玩,这还不满足,整天对焦六吆三喝四的,动不动就骂焦六一顿,还时不时的用招女婿的话题来嘲讽焦六。而焦六却整天乐呵呵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连弟让他上东,他绝对不往西。总体来讲,连弟刚结婚的头几年,还算是幸福美满的。
几年后,连弟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一个闺女,两个儿子,整天喜好吃糖的她,才三十多岁就坏掉了满口的牙,不得不全镶上了金牙。自打有了三个孩子,连弟少奶奶的生活就算是到头了,三个孩子整天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闹,搞得她天天焦头烂额,叫苦不迭。这时候,焦六白天就到县城去做瓦匠,晚上才能回来,天刚蒙蒙亮,就得下地去干活儿,然后再赶到县城去上工。不这样不行啊,三个孩子,光靠地里那点收入怎么行。俗话说遇到什么事儿,就得办什么事儿,如今的连弟也不得不像其他的乡下女人一样,带孩子、洗衣、做饭……
周铁生老了,得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连大小便都得用人伺候。连弟的两个姐姐盼弟和跟弟都相继回来过一次,但按照农村的规矩,谁在家招女婿过日子,那家产就归谁,相对应的,谁得了家产,谁就得给老人养老送终。或许是盼弟和跟弟过得日子也不怎么样,反正是在家呆了没几天就回去了,而且临走的时候还都是和连弟吵着架走的,就算是后来周铁生过世,她们俩都没回来。连弟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又得伺候瘫痪在床的老爹,着实累得够呛,所以她的脾气有时候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还曾经喝过两次农药,但都没死成,抢救过来之后又为住医院所花的钱而心疼不已。
没生孩子之前的连弟虽然人算不上好,但最起码不小气,但自从添了三个孩子,再加上老爹长年瘫痪在床,家里整天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她人也就随之变得越来越抠门,有时候甚至还偷人家点,拿人家点,做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举动。三十五岁之后的连弟不光是满口金牙,就连头发也快脱成了光头,为此她就一年四季戴顶帽子遮着,夏天戴草帽,冬天扎手巾,只要一出门,准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的。村里早晨的时候爱来串乡的,有卖菜的,有卖油条的,有卖清酱干醋的,串乡的人往往是赶着骡子车或者是推着小推车来做买卖。连弟嘴馋的毛病始终改不了,她想吃油条,但却又舍不得花钱买,于是她总到卖油条的小车前赊上几斤油条,然后再绕大半个村子躲到自己家里不出来。好在那些年想吃油条可以不用花钱买,而是拿玉米和小麦来换,所以村子里的很多人都赊油条吃。为了不让卖油条的小贩认出自己来,连弟每次赊油条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小眼睛,但时间一长,人家小贩可不愿意了,你想啊,光赊人家的油条却总不给人家钱,人家小贩也是小本生意,怎么能禁得住她天天赊人家的油条吃。本来村子里赊油条吃的人也不少,但大家都很自觉,隔上三五天就给小贩结一次帐,庄户人家嘛,还不图个实诚。刚开始,连弟还对人家卖油条的小贩说过几天就跟人家算帐,可两个月下来,还是不肯跟人家结帐,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样一来,人家小贩是真不干了,于是就拽着连弟的衣襟,一直跟到连弟家的巷子口,连弟一看再也躲不过去了,只好对人家小贩说:你在巷子口等一会儿,我到家里给你装麦子去。结果是一去不回头,可怜的小贩等了又等,等到快中午都没等出人来。于是小贩向村子里的人打听好连弟的家,然后就直接去她家要麦子,可找到连弟之后,连弟却说什么也不承认在人家那里赊过油条吃,急得小贩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姐,咱可得凭良心,你白吃了我两个月的油条,怎么能不承认呢,俺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活哩……”
“谁说我赊过你的油条吃啊,赊你油条的人长啥样?你看清楚了再说……”
“大姐,你不用胡搅蛮缠,我知道就是你,甭看你整天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但你身上那股味儿,我记得很清楚……”
两个人争论到这儿,围观的人都乐了。是啊,连弟整天在家带着仨孩子,还伺候着大小便失禁的老爹,身上那股骚臭味是能闻二里地的。
小贩使尽了浑身解数,一会儿叫大姐,一会儿叫姑奶奶,一会儿又急得骂娘,可连弟就像没听见一样,对赊油条的事儿还是矢口否认。村子里的人又不好劝连弟什么,动不动就破口骂大街的人,谁敢惹啊。最后逼着小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连弟连磕了仨响头,连弟才不得不给人家结了帐,但到最后还是少给了小贩二十斤麦子。
周铁生在炕上瘫痪了两年之后便去世了,下葬那天,连弟自己一个人又是披麻戴孝,又是摔瓦砸盆,封墓穴的时候,连弟先是哇哇大哭,紧跟着又破口大骂,也不知道她在骂谁,听那恶毒的语言不像是骂她老爹,但又不像是骂焦六。她骂完了,给她帮忙下葬她老爹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你想啊,谁愿意白站在这里挨骂啊,这种不提名不提姓的骂在我们农村叫骂糊涂街,是最让人烦的。后来,人们才知道连弟那天为啥骂街,还不是为了省下一顿饭,帮忙下葬的人一连跟着忙活了几天,怎么着也得请大伙吃顿象样的饭吧,可这得花连弟多少钱啊,她可舍不得花上一二百块钱请大家吃饭。瞧,人家这算盘打的,真叫一个精。
焦六的老爹病了,几个光棍儿子都穷得要命,哪有钱给他看病,于是哥几个商量着摊钱给老爹看病。按理说,连弟和焦六成亲的时候早就定下了规矩,对焦六的老爹是活不养,死不葬,但一到花钱的时候,谁还不想自己少掏点,于是哥几个也把焦六算了进去。这下连弟可不干了,还没等进门要钱的焦家老大把话说完,连弟顺手抄起一个小板凳冲着焦老大就狠狠地砸了下去,把焦老大的脑袋砸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那血就汩汩的往外涌。赶紧送医院吧,光住院费一项,连弟就掏了整整五百块,这还不算焦老大的媳妇整天堵在连弟的门儿连骂带哭要去的钱。这下子,连弟可亏大发了,她要是早知道那一板凳能砸进去这么多钱,说什么也得拣个轻点的家什砸啊,比如鸡毛掸子之类的,怎么砸都出不了大事。
焦六的老爹因为没有钱看病,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就去世了,哥几个好歹弄了个唐柜把老头子给葬了,总算没让老头子光着身子走。老爹下葬的那天晚上,焦六一个人跑到村子后面的杨树林里痛快地哭了一场,他心里也不好受啊,亲爹有病,他没掏过一分钱,没伺候过一天,就连亲爹下葬,他都不能去,他虽然老实,虽然是个倒插门的女婿,可也是个大老爷们啊。
三个孩子都渐渐的长大,连弟也一年老似一年,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刻上去一样,又深又密,再加上秃秃的脑袋,满口的假牙,猛眼一看,刚刚四十多岁的连弟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连弟整天过得闭关自守的日子,村子里别人家的红白事她从来都不掺和,也不帮忙,更别提送礼了。可如果谁家红白事的时候请大伙去吃饭,她是每次都去的,而且还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一副吃人家一顿饭,省自家三天粮的架势。也许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子里的人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吃就吃吧,反正吃人家一顿饭也发不了财,致不了富。
迷弟的大闺女长得又黑又瘦,村子里的小孩子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黑贝”。可就是这个黑贝让连弟着实“骄傲”了一回。也不知道从哪儿给闺女算的命,说她这黑贝闺女是个玩笔杆子的人,而且还是大富大贵的命,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女婿。自从算了这个卦之后,连弟可是把她这个宝贝黑贝闺女当成了宝,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干,就让她一门心思念书,而让两个才读了两年书的儿子都下学去打工挣钱。这下可好了,黑贝整天悠哉悠哉的去念书,回到家里还被捧成是公主,久而久之,黑贝便学坏了,初中还没毕业,就谈起了对象,居然还公开住到人家家里,后来听说还流过几次产。再后来,黑贝就在村子里失踪了,接连两三年没露面儿。可连弟逢人就讲,她家黑贝去北京了,还找了一个大学生的对象,住在楼房里,天天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享大福了。每当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连弟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豪而又炫耀的光彩,不过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连弟的两个儿子都长得不赖,虽然没念过几年书,但在外地打工这几年确实长了不少出息,见到村子里的人都是毕躬毕敬地打招呼,很是懂事。两个儿子相继到了该讨媳妇的年龄,可连弟却犯了愁,由于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在村子里连个人缘都没有,根本就没人给她家说媒,再说两个儿子都不随爹的姓,这在农村也算是一个让人瞧不起的短处。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连弟开始变了,变得爱跟人打招呼,爱给村子里的人帮忙,谁家有红白事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这时候的焦六也不再只是一味的闷头干自家的活儿,而是也爱给别人忙个小忙,打把帮手。还别说,连弟的变化还真给两个儿子带来了转机,两个儿子先后都说上了媳妇,相亲的时候,人家姑娘还都非常乐意,毕竟连弟的两个儿子都长得眉清目秀,再加上在大城市里的耳濡目染,的确和那些乡下“土包子”不太一样。
两个儿子讨上媳妇来之后,连弟很快的又恢复到了从前,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小气,一样的自私,她不再给村子里的人帮忙,也不再仰着笑脸和村子里的人打招呼。两个儿子很快要娶媳妇了,娶媳妇可是件大事,村子里没人来帮忙可不行,本来大伙都不愿意来帮她的忙,可连弟的脸皮着实厚到了一定的程度,她挨家挨户的叫大伙去帮忙,谁好意思当面拒绝,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刚开始的那一幕。
连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她或许只是一个把农村妇女所有的缺点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普通女人而已。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连弟这个人,除了有几分可笑之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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