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马家店(下)
2020-10-19叙事散文何也
在马家店周围的民房一间间消失后,小城的风物就失去了让人审视的标志和渴望,但是马家店依然隐藏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每天迎来送往。后来几年,当我看到闹哄哄的人民路古街上拍摄电影《筏子客》时,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它千年固有的从容与不为所动。那是马家店在世的
在马家店周围的民房一间间消失后,小城的风物就失去了让人审视的标志和渴望,但是马家店依然隐藏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每天迎来送往。后来几年,当我看到闹哄哄的人民路古街上拍摄电影《筏子客》时,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它千年固有的从容与不为所动。那是马家店在世的最大慰藉。
货郎们经常会去遥远的地方,老板娘有时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我们会在放学后百无聊赖之余读连环画滚铁环扇“三角”。老板娘除发呆想心事外,更多的时间里就是把自己锁在屋中整天不出门。偶尔也会有一些弱弱的山歌声飘出,让平静寂寥的日子生出一些生趣。但这样的时刻往往很短,倒是老板娘早晚的诵经声与若隐若现的河水声显得更为动听。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平静、最祥和的面容。无虑无思,波澜不惊。它带我进入一个透明的黑暗之地,使我记起我的祖母和她曾有的孤静。这和小城古旧简朴的建筑式样很吻合。如今,当我以黑白影像来重塑童年记忆时,小城的过去及其撩起的忧伤,依然会和马家店旧有的时光一样,一去不复返。
小城被翻开的某个章节中,百货店、小商铺、皮毛店、寄卖行、干果摊都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由乡村方言演绎而成的叫卖声所淹没。只有在斋月清朗的明月之夜,在如歌如梦的礼拜中,老板娘才能潜回自己遥远破碎的内心(她的乡村爱情,传闻,平淡不经的婚姻。或者说她的没有爱情的凡俗姻缘)。那是一扇紧紧关闭不会为任何人打开的扉门——她人生中的惨败之笔。她的毫无尊严毫无情趣的情爱,还有她的第一次:负情郎远走他乡,痴心人夜不能寐。她的精神世界破碎了,她的马家店,或者说一间遮蔽地就成了最后的归宿。
在这里,她的忧伤,她的式微,不仅仅来自墙院中的常青藤、四周环绕的青草绿叶,也来自远处山丘上的坚韧荆棘林,和恒久弥新的山歌老调。那是小城赋予她的另一种精神意韵。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来上一段。黑白灰墙,梧桐古树,古旧阁楼,自来水房,绵延不绝的青瓦屋顶,相互依偎的两墩街铺,还有不断迫近弥漫的贫穷不幸和某些无法复原的烂黑椽头,广告牌。即使这样,老板娘也能找到隐藏其中的朴素的幸福,和小城一些无法绝断的过去。往事。哀苦。
马家店里从来都不缺乏欢声笑语。当回乡的货郎们一遍遍传唱着王洛宾的西部民歌,当那些与小城同在的生命仍然流动于大街小巷时,老板娘已经无能为力,并开始讨厌起自己和她的小客店了。她不再把小城看作是一幅画,一幅风景。她希望在某一个夜晚自己能像一头濒临死亡的母狗蜷伏下来,对自己的楚痛调治,而后不声不响地消失。
那是一个满月变成了钟面的时刻。葫芦河上的天空一片湛蓝。她在认真的做完礼拜后,一个人来到了河边。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更古老、更宽广、更沉重的年代。马家店已经在她的身后。她能看到,窗台上的油灯还在微弱的亮着。河水潺潺,摇曳破碎,一如她曾经历过的小城的午夜一样黑暗。她哼起了属于自己的老调情歌。低沉,婉转,回环,往复。那一刻,在内心深处,在她疲惫的肉体下面,她和朝夕相处的河流已经融为一体了。
事实上,马家店从未将自己从小城中摆脱出来,就像我从未真正属于小城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过往之中,我们甚至无法期待小城或者老板娘能够忘却自己心灵的伤痛。但是,我们依然注定要和它——真实的精神世界血肉相连。若干年后也就是我离开小城的时间里,马家店及其应有的甜美忧伤已随风散尽,淹没在改造、拆迁的狭小缝隙中。一片片废墟之上,人们仿佛再也记不起它的存在。毁灭,隐秘地毁灭变成了真真切切的伤痛。
我逐渐明白,在远离信仰的年代,真正的祈祷是自省。废墟面前,唯有凝望和寻找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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