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弟弟的花喜鹊
2020-10-19叙事散文王坚平
弟弟一回到家,丢下肩上的篓子,从里面撒出半堆细小的木柴。不用说,他又去掏喜鹊窝了。他从草垛边走来,得意地翘着下巴,学戏子走台的样子,一手揸起五个纤细的兰花指,罩住衣衫上的口袋,一副神气又神秘的样子。我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他一个扭身,钻进屋子
弟弟一回到家,丢下肩上的篓子,从里面撒出半堆细小的木柴。不用说,他又去掏喜鹊窝了。他从草垛边走来,得意地翘着下巴,学戏子走台的样子,一手揸起五个纤细的兰花指,罩住衣衫上的口袋,一副神气又神秘的样子。我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他一个扭身,钻进屋子。
我站在天井的石榴树下。矮墙外,满村的梨花正开,纷纷扬扬,似云似雪,弥散着蜜香。一缕碎阳透过窗棂,照着弟弟灿烂的脸。他趴在炕沿上,两手托着腮,眼睛盯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避在窗后,觑探着,看清那是一只花喜鹊,确切地说,是只雏儿,生着蜡黄的小嘴,两只眼睛乌油闪光,左看看,右瞧瞧,怯生生地打量着屋子。它身子漆黑,只有胸前一小片羽毛雪白雪白,像盛开的绒花。
弟弟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咕咕傻笑。小喜鹊怕了,撅起漂亮的长尾巴,扑扇起翅膀。它的翅膀美极了,拢着的时候,像是在身上添了一笔浓墨,细细一看,才见上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白线。翅膀扑喇一声张扬,像两面精致的折扇簇忽展开,黑白分明的线条瞬间放大,在你视野里不停地舞动。它喳喳叫着,弟弟歪着脑袋,说饿不着你,老子知道你喜欢吃啥。
我讨厌弟弟那副得意的样子。那年,我十六岁,弟弟小我岁半。弟弟与我的脾性截然不同,有点蔫坏,做事独来独往。我喜欢扎堆,纠缠小伙伴们一块儿发“飙”。我俩的模样也颇有差异,用村里人的话说,不像是一个娘养的。我长得糙,肉脸黄发,稀疏的眉毛,肿眼泡,大人们说我像个木墩子。弟弟生得眉清目秀,修长的个子,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梳理的溜光。打小起,妈妈每年只给我俩做一身新衣裳。妈妈每次从集市上扯回布料,就会操起皮尺给弟弟丈量身长。弟弟总歪着脑袋,瞅着躲在墙角我,眼里在说,还哥哥呢,长得没我高,你只有穿我剩衣裳的份。俟到年底,妈妈会将新衣裳从柜子里翻出来,跟弟弟商量,要不,让你哥哥穿两天吧。弟弟一把将新衣裳夺过去,嘴里嘟囔着什么,故意气我,他先用旧衣袖抹擦着鼻子,然后在炕上打两个滚儿才脱下来,从老远扔给我。自己套上新衣,站到大镜子照来照去……
恨屋及乌,我也讨厌他那只花喜鹊。它一天天长大了,变得像一个花枝招展的村姑,见人不再羞涩,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清晨,我还在鼾睡,花喜鹊就栖在天井的石榴树上,不停的欢叫,吵得你心烦意乱。有时,我操起炕边的笤帚,朝窗外扔去,花喜鹊竟毫无惧色,变本加厉地在屋檐下盘旋,吵闹,成心毁我的“回笼觉”。弟弟顾不上洗脸,站在天井里吹一个口哨,只见花喜鹊腑冲而下,嗖地落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带上它,去村外给它找浑食。
起先,花喜鹊只吃蚂蚱、蟋蟀和蜻蜓什么的,后来,食量渐大,吃的东西就有些龌龊起来。有次,我上学前找不到课本,翻来翻去,摸到一个鼓囔囔的纸袋。抖开一看,我哇地吓得半死,里面有十多条四脚蛇窜了出来,满屋子乱爬。四脚蛇是成年喜鹊最喜食的东西,弟弟常常在烈日下手持长竿,在草丛里游走,不停地朝四下扑打着,眼睛探宝似地紧紧盯着某个地方。猛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弟弟立马眼如铜铃,扎煞起两只手,逮鱼似地向前扑去。等满把的杂草捋在掌中,感到里面有活物在挣扎,弟弟笑了。他歪起脑袋,将四脚蛇放进袋里,慌促间,四脚蛇丢下一条尾巴,在热地上蠕动。
花喜鹊吃四脚蛇的样子很恐怖。弟弟将四脚蛇捏在三个指头里,它挣脱不了,锃亮的小眼警惕地瞪着,可还没看清眼前的阵势,花喜鹊一个大喙下去,四脚蛇只剩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两条腿还在空中乱蹬着。花喜鹊不停地抖动着脖子,气也憋了,只得眯上眼睛,半天吞咽一下。直到整条四脚蛇下肚,花喜鹊懒懒地拍打几下翅膀,嗉囊处还见四脚蛇泥鳅一样地在蹿动。
弄跑了纸袋里的四脚蛇,弟弟大恼,拽着我的胳膊让我赔。我推开他,说你的四脚蛇吓掉了我的魂,还等你来还呢。我俩你一句,我一句,边吵边推搡起来。弟弟不是我的对手,我一个“牛头顶”,弟弟就倒在墙根边了。我正得意,忽觉一道黑光掠过,我的头上仿佛被弹丸击中了,火辣辣地疼。我还糊涂着,猛见弟弟的花喜鹊喳喳怒叫着,像有人戳翻了它家的老巢。它张开锋利的爪子,疯了似地在我的头顶盘旋,趁机下嘴。我大惊失色,挥手去捕打它。它躲闪着,顺势又朝我胳膊上猛啄。等我抄起竿子,弟弟已跑过来,抱住我的腰。我胡乱嚷着,你们两个欺负一个……。音未落,花喜鹊早飞到墙外的白杨上,在枝桠上跳着舞,抖动着羽毛,高声哨着……
自此,花喜鹊似乎成了我的冤家。有时,我在屋里做作业,冷不丁屋里涌过一阵凉风,檩条上的尘土飞扬而下,花喜鹊倏地从我面前划肩而过。我惊魂未定,只听一阵恶毒的喳喳声远遁。
眨眼间,弟弟的花喜鹊在我家已有几个年头了。金秋的一天,上中学的弟弟突然心血来潮,要弃学从戎,去他向往的北京,做一名中央警卫团的士兵。
临行前,他向我行了个蹩脚的军礼,庄重地求我说,哥,花喜鹊老了,不像从前那么能飞了,我给它垒了个新窝……我怕它寻不到食,隔三差五,你别忘了……喂喂它。我胸中一热说,你放心走吧!心里暗想,从今后,我要善待这只我不喜欢的花喜鹊。
翌日清晨,竟没听到花喜鹊的叫闹声,我疑心它生了病。去它屋檐里的巢穴一看,里面空空的。一日、二日……我找了许久,一直没见它的踪影。忽听邻居说,弟弟坐军车走的那天,他亲眼看见那只花喜鹊跟着后面飞着、撵着……一声声地叫。你看不见,你弟弟肯定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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