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满钩子的怪物

　
　一 　　后来她才明白，不可名状的爱情之所以令人惊悸，是因为其中包藏着某种毁灭。美好一旦崩坏，瞬间天昏地乱，落红缤纷……她被某种鸿荒之力准确击中，世界顿然暗了下来;太阳在头顶，她分明看不到。有体积庞大的黑色的云形遮蔽下来，强横地占据了她并将她击倒在低处的尘埃里，一片叶子在失重的凋零中开始无休止地摇坠……她终于遭遇到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 　　那个黑夜一样的怪物毫无预兆地出现，从背后袭击了她，跑了; 她捂着伤口慢慢萎顿在地。蝴蝶在飞，小鸟在歌唱，她沸腾的心却被一下子掏空，饱满的躯壳里被撕开一个虫子啮食的洞，苍白，诺大而空无一物。这个虫子占据的洞荒芜地暴露着她的不满与缺失，——她的眼光也是空洞的，在那片空洞里，她看到了在一些生机勃勃的事物里，可能会隐藏着一道发炎的疮痍。而糟糕的眼光要付出代价的，她必须承受凌迟般的刮骨剔肉，眼里燃烬的光环才能渐渐消失。而那怪物握看刀柄在肆无忌惮地主宰她，迫使她挪着步子走向自己的虚无中的末路。无法转身，无法回头，一直往前去，或脱胎换骨，或幻化成一缕散佚的青烟。 　　卑贱的爱情，为她所不屑并深鄙，而她却负累于一个陌生的怪物。尊严的城门一旦失守，被爱情武力掳走的她，只能以匍匐在地的方式，心甘情愿地沦为奴隶。 　　二 　　把骄傲摔翻在地，被征服也是期待中的某种热望，生命要打开释放。作为被征服的对象，过度的征服极有可能变为侵犯，身处不适之境而浑然不觉;当这种不适变成内心的疼痛，越疼越无法出离，越拔越越深，于是陷入泥淖。 　　爱情是一场欢脱的追逐游戏，那些漫长的，不见天光的沉重与疼痛都正在背离主题。游戏本来有适可而止的限度与规则，除了过于逼真的演练和编排会拖累剧情，不认真与太认真也一样会被淘汰出局，而以用力的真诚打出的那些虚伪幌子，己被风扯得面目全非。时间会让真容渐渐浮出了水面，只不要太早沉溺；爱情的冒险里，有太多叵测的遭遇。 　　三 　　欢喜沉醉于肤浅而巧妙的语言，她发现了一种奇特的美；只是那美若隐若现，忽远忽远，像云彩飘忽不定，这样的不确定反而使她想要抓得更紧，她一次次去试着触摸，结果却是一次次被粗暴推开，刀尖上起舞，割裂着自己，那怪物发出光芒。它的钩子在闪闪发亮。 　　每一次无惧伸出手，那钩子便深深地扎进她的掌纹，穿过指缝，冲突与交手中她被刺到鲜血淋漓，那钩子上渍着的血珠晕开，生成一只赤烈的大花，无数的花儿挨挨挤挤地凑成一团。如果奋不顾身地一次次地去触摸那只钩子，她将失血而死。当脸色苍白成一张纸，她忽然明白过来，这致命的爱情，原是一场较量，她与爱情之间，不是她斩杀爱情，便是爱情杀死她。 　　对这面目不清的怪物，她可以拿出杀气，站在爱情的尸堆上浴血重生，登高远眺，饱览大好风景……或者被它杀死，只会用一种蠢笨的姿势，像一只令人厌恶的蝙蝠那样吊挂在钩子上奄奄一息。 　　她还是死了；她啜饮了爱情专赠的毒鸠，那甜腻多脂的蜜糖。 　　四 　　那怪物神出鬼没，让人捉摸不定，而她终于在潮汐一样的回合迅速地衰弱了，从神经到气场，她变得郁郁兮兮，寡欢无力。那怪物的身躯在她眼中如此壮大，它挡住了她。使她看不见自己，她反而成了一具暗淡残缺，没有面目的影子。 　　那茁壮的，飞扬绽放的花朵一样独立的生命，就此迅速枯萎了下去。那怪物以爱情之名将她劫持，成为她不可预知的命中劫数，这一场活该的遭遇里，她终于精心地活成了她厌恶的模样。 　　一场昙花一现的花事，忽如来了……旋即死去。已明白爱情只是生命可有可无的点饰，她依然爱不释手，奉若神明，在不愿被动丧失的执守中将自己画地为牢，就像驯服的鸽子被投进一个封闭的樊笼，在没有救援中窒息，在安静地死去。当那怪物手法娴熟地将它的钩子甩过来，她还没有逃跑的意识，或者说她根本丧失了拔腿的能力，于是它在她的坐以待毙的配合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干净利落地绞杀了她。然后若无其事地弹弹身上的尘土乘胜追击，它毫发无损，甚至有一点兴高采烈地继续着它的游戏，去寻找下一片繁盛的花田。 　　五 　　所有暗黑的爱情里，都有一个死结，那是一场血肉模糊的劫难，但它被收纳在礼盒的最里层。礼盒的外面装饰很好。怪物高高托起它的这件可以质押一生的宝物，怪物的身上挂满了钩子。 　　她听到一个声音大声说着，不要理会那怪物，当它伸出钩子，保持你的矜持。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偷袭，不要理会它! 如果你要无畏地与它厮杀缠斗，要小心翼翼地面对那个钩子，如果不幸被钩绊走在爱情崎岖分岔的小径，不能走得太急，更不能走得太深或太远，当发现不对，须折足而返，赶紧找到那条平安回家的路。 　　不要省略那道篱笆。所有美好的东面都值得加设一道蕃篱，花朵在篱笆下抱守着孤独，一样可以自由而丰富地开落。爱情的丛林里，从来不缺乏珍禽异兽，竹篱可以阻阂那些无心的践踏，与蓄意的掠夺。 　　六 　　那个怪物比动物更冷漠野蛮，它戴着温情面具，掩盖住了狰狞的嘴脸，它撕咬毁坏着血肉之躯，麻痹迷走的神经，当迟纯的知觉危急，她却喊不出来，只一味委屈求全，默默忍辱负重。 　　爱情圈场里的嗜血动物尤其残忍。那怪物用一套包装华丽的外衣，来努力掩盖自性的不堪。像扑克牌上的老K，滑稽而威严，它有至高的权杖，那生杀予夺的指挥棒，成为国王的专制钩杖。 　　那钩子有奇巧的权抦，有时它弯成一个个圆圈儿，像一枚弯弯绕的镰刀，锋利的刀刃在迂回的情绪中穿引挥舞，收割着她的喜忧无常，使她的自我在时断时续的否定与怀疑渐行渐远，直到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无力逃离。 　　七 　　最好的期许落了空，如同玻璃碎裂，凌厉而扎手。破碎的心如果能勉强拼凑成一面镜子，便可照见那怪物的尊容! 它似乎有高人一等的聪明，但抖擞聪明的迫急又使它看上去愚不可及。那怪物活泼甜蜜，它的充沛的精力，它的幽默与深情，它的哭泣与叹息……它还有另一张嘴脸，那脸上有小丑的妆容，带着重重的陋习，与斑斑劣迹，有让人生厌的浮夸，还有装腔作势的娇媚 !它软弱时候，那软弱里分泌出让人怜惜的真诚，与泪流满面的期待，那永远也无法兑现的巨大的期待便是这一切无底的黑洞的空心，是磁场的百慕大，外面却挂满了美丽的钩子，当挂满钩子的怪物只要招摇过市，它的身边即人满为患，热闹非凡.，总有人想在薄情的世界不要命地头破血流地挤进来，只为深情地苟活着，而这怪物啊，它也总有办法让多看了它一眼的人，迟疑地放慢步子，在一个貌似的温暖人间活成一个相见恨晚的模样。 　　这怪物飘影成幻，挥赶不去，它如影随心，塞人耳目，成一魔障。 　　八 　　赶不去那怪物。它还在大声耍宝，叫卖自己。她即使对它厌倦，但却被禁足于心房而步履沉重。这怪物让她失去自己。是什么力量让她被这怪物禁锢无法脱身？是什么使她对自己的悲惨境地无动于衷？是无休止的好奇让她岡执。从最初开始，钩子就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倒挂的问号，不断地自我降格以求，那怪物亦步亦趋，她在动魄惊心的谜团中知难而进，愈挫愈勇，不意却一脚踏进陷阱。好奇是钩子延伸的半径，专注使她不再东张西望，她的注意力被钩子挂碍，她走到哪里也挣脱不了这钩子了，一意孤行中她被链了心锚。 　　这弯起来的钩子，本来它可能沾着霉斑与锈迹，但一层虚拟的设计让它熠熠闪光，以至光芒万丈。爱情的光泽给垂钓的钩子镀了一层迷人的质地。钩子不再是钩子，它摇身一变，俨然爱情的信物。 　　那钩子形无定式，它尤嬗变化，弯曲而自由。它可以向下弯一下，然后再向上弯一下，向下可以是吃饭做饭，也可以是洗澡洗衣，所谓吃喝拉撒，你我同类；向上可以琴棋书画，诗歌和远方，在真实与伪装之间切换画风洗心革面，这些五里雾里的花招路数，低落一脚便会蹬陷泥泞的深潭，小概率的渺茫生还……钩子是迷人凶器。 　　九 　　钩子与浪漫绝缘。它殷勤地撒网，勾连另一物体的慢动作随机而侥幸。那怪物伸出手时，像风扇一样在空中张牙舞爪，它的手指飞长，在伸展中弯曲变形，分解成一些圆滑的，多齿的，细密的，绵软的钩子，那些可怜的上钩者，它们会被死死的缠绕，在扭曲变异中成一团乱麻。从这团乱麻里，钩子的抓手奇倔地伸出，它永远在身外寻求。 　　这怪物毛发披散，连毛发也是钩子一样的翻卷儿，她似乎看见自己也是附着在这钩子上的一只，她像鱼一样艰难地呼吸。她被这怪物从自己的缺口里套牢，她自己的缺口，不完满的缺口，向更好的地方飞升的缺囗，钩子趁虚而入……缺口成为那钩子做法的玄关。愿者上钩，大鱼尚有机会在挣扎撕扯中脱钩而去，而那些钩住的小鱼虾，不仅成为活生生的标本，还被作为钩子的秘制饵料，吸引更鲜活灵巧的牺牲品，它们死不瞑目。 　　十 　　那怪物开始保持沉默。沉默也是个钩子。那沉默的怪物聪明地固守沉默，果然沉默是金。只要它开口，松动的齿轮就会启动，那些被钩住的就会逃脱并且头也不回，它会前功尽弃。唯有沉默，在沉默的大钩子下，她才能成为一个不战而胜的战利品，被钉在受难的刑具上气绝而亡，如同钩子上一挂风干后纹理犹存的腊肉，在某个值得怀念的日子里被津津有味地品尝。 　　美丽也是一种危险。一眼千年的美丽事物都具有古老的危险本色，每一次接近都充满着未知的毁灭力量，而她仍然勇敢而上。 　　或者勇敢而下。她看见那金属质感的钩子在碰撞中叮叮当当，嘈杂如拔浪鼓饶舌的小丑，那钩子与钩子之间在挤眉弄眼，勾肩搭背,空气混浊，沆瀣一气。挣脱，撕拽血肉也要挣脱，拣起弃掷一地的自尊，收拢破碎的节操，唯有痛彻心扉方能远走高飞。飞到空中在一定高度上再俯瞰那怪物，才发现那怪物竟然没有头部，它做头的地方是一个凹陷的空洞，它向外延伸的一条条动力钩臂，只能向低位起吊，支撑那怪物的，不过是一根光溜溜的截棍。 　　匍匐在怪物脚下，眼里便只剩钩子，永远看不清这怪物没有头脑的巨大暗疾; 太低的腰身，只会被钩子挟制，且永无出头之日。 　　十一 　　钩声丁当……这是怪物的独特装置。平直方大的高阶面前，钩子低位失灵;矜持与高傲让怪物无计可施，穿透力强的瞳子对怪异离奇的蠢物见怪不怪。 　　虎头蛇尾地出没，矫揉造作地编排着荒唐而肆虐的情节，在虚张声势中声东击西，钩子将爱情变质成一场环环相扣的杀戮，善良在这里没有出路，羔羊只会在狭隘的通道里成为祭品。在爱情的轮回之路，掠夺与索取，给予与奉献，变本加利的盘剥与压搾可以覆上心甘情愿的花束，在这样的安全的装扮下，爱情足以成为最隐蔽的墓穴，它用一个个简陋而粗糙的钩子，让鲜妍的生命在飞蛾扑火中殉葬，为死去的爱情郁郁而终。 　　弯曲的钩子总有趋向圆满的希望，而圆满是钩子晕开的无法自圆其说的大谎，它不知这谎言的荒唐与罪孽深重，还在千丝万缕中与尖锐的残缺遗憾地相连，这样张开的狭窄怀抱，永远无法闭合。当小径在沉降中豁然分岔，她循着原路摸黑夜行在路上时，她大声歌唱着为自己壮胆……..而那钩子，换了一个如意的形状，它在破碎断裂的摇摆中继续化身为一个狂热而冷酷的附点，一个残废而多余的音符。
*自评：感于包丽事件暴露出来女性易被爱情戗害的心理机制与对PUA这种爱情怪胎解构的必要，本文希望通过意识流与具象模拟结合的实验文字，能对身陷泥淖，无法自拔甚至垂死挣扎中的弱势女性提供一种文学救治，或也能从中找到比爱情更开阔的其它表达，……年前事忙，不再回复，祝各位春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