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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笔记之九:腊梅

2020-09-17叙事散文低眉
腊 梅低眉我在小院的角落坐下来。铺一张纸,用了整整一年。又等一个月,腊梅从我的纸上生出来。天慢慢变阴,光缓缓变暗,季节徐徐变深。腊梅缓慢的出生,在一年间最深的日子里。在小院的一角,也在云上。在枝头醒来,穿过了几场旖旎变幻又暗香扑鼻的梦。从
   腊 梅
   低眉
  我在小院的角落坐下来。铺一张纸,用了整整一年。又等一个月,腊梅从我的纸上生出来。天慢慢变阴,光缓缓变暗,季节徐徐变深。腊梅缓慢的出生,在一年间最深的日子里。在小院的一角,也在云上。

  在枝头醒来,穿过了几场旖旎变幻又暗香扑鼻的梦。从眉头紧锁,到舒展漫漶,腊梅的小模样,刻在窗前的剪纸上。雪还未赶来,酒还未温好。柴屋顶上的茅草,将将覆上最后的一个叶片。风正在吹着,从远处吹到近处,从院外吹到院里,从门口吹到角落,从枝头吹到根部,从花苞吹到花蕾,一直吹到坐着的人听见腊梅“嘭”地一声,轻轻绽放。光把自己凝结在腊梅薄如蝉翼的花瓣上,吹弹可破。

  下雪的人,正在把雪当作酒和梦一般地酝酿。持盅饮月色和炭火烹茶的人,正在同时出生。提灯笼的人,正在世界的另一面打更。赶路的人,正在赶路。张灯结彩的人,正要起床。腊梅在这时候醒来。万物也开始醒来。蜡质的眼睛睁开来,万物回应以光。冷香的小腰猫一猫,黄色的暗香散出来。有香味的回声缭绕在世界的空无之处。

  什么言语都没有。腊梅的姿态,照亮了雪白的世界。冬日萧索,枝条静寂。它想要说出的话,黝黑的树枝已经替着说了。不想说出的话,我会听雪去说。   腊梅倚在小院的角落,等一场雪的到来。正如春天的夜晚,人在有月亮的树下,等一个吻落下来。冬天最深的时候,有人院子里站起来走过门前。看见枝头的腊梅开得正艳。雪从天空飘下来的时候,人正在想起一年里经历的那些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是谁的心一疼,雪花便落了下来。雪是一种古典的事物,是一种和腊梅有关的事物。雪可以证明腊梅的芬芳,美艳。腊梅的美艳和所有别的花朵都不一样。那是一种清奇的风姿。一株腊梅和另一株也不一样。腊梅天天都在暗夜里思量自己的模样,该怎样生长才能长出自己的样子。腊梅没有来的时候,无数个夜里都在思量,要怎样才能避开那么多其它的花苞,长成自己独特的模样。每一片花瓣都在进行这样的考量。无数个的夜晚,它们苦苦地积蓄,苦苦地坚持。香味、光,以及一个花苞膨胀开来的力量。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腊梅。一朵腊梅和另一朵,完全不一样。每一朵腊梅都有自己的模样,跟别的腊梅不一样。每一朵腊梅都在夜里偷偷铆劲儿。并且四处打量。如何才能长成跟别人不同的模样。它们小心翼翼,避开别人长成自己。每一朵腊梅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模样,并且对自己与别的花朵不一样的地方心知肚明。腊梅精通于生长的艺术,要长成什么样子,怎样才能长成自己的样子,它们无比明确并且全力以赴。人却傻傻地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人也不明白一朵腊梅,为什么会跟别的腊梅不一样。就像光,人也分不清楚。光很明白地知道自己是什么,叫什么名字,振幅有多大,波度有多长。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一束光和另一束光有什么不一样吗,人统统把它们叫做,光。

  人一直在光里,迎接腊梅的到来。腊梅来的时候,人变得很像神。他们对待神祇一样地对待着腊梅。他们铺展开心底的积雪云,以肃穆和梦幻兼具的心情,准备下一场雪来迎接腊梅的到来。他们在寻找一个下雪的人。让这个人把雪下在腊梅的梦里,不断地加厚和重叠,世界的白色和干净,却不落下一个脚印。在雪还未到的一些夜里,人一直月亮一样醒着,用月光寻找这个下雪的人。他把雪下在腊梅的梦里,和所有人的梦里,从不留下自己的脚印。   雪是在腊梅来了之后就开始动身的。雪动身一般是黄昏的时候。好大一场雪啊,走到万物纯净,发出回声的时刻正好到达了腊梅的枝头。第二天早晨,大雪封门。人推开虚掩的柴扉,看见一院子的雪,和空无。霁后的阳光照耀在雪上。清澈地晃着人的眼睛。炭火烹茶的人赶到了,有灯盏的人也关闭了体内的灯盏,昨晚在另一面打更的人也已经醒来。同腊梅一起,在雪后阳光下醒来真好啊。腊梅是院子的客人,雪是腊梅的客人。它们在无主的院子里,反客为主,进行着光和香气的清欢,旁若无人。   一些人在雪里赶路。浮动在慢慢的雪里,成为一个符号。不知道是因为急于回家,还是因为急于见到腊梅。夜晚的时候,大月亮如约来临。月光与雪,交相辉映,发出清冽的回音。风把挂着月亮的梅枝,吹得影影绰绰,旁枝逸出,有斜有横。有人在腊梅的舞姿里喝酒,有人在喝月色。更多人,在寻找自己和腊梅的相似之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一些人赶回来陪腊梅跳完了舞,就开始写诗。“冷艳清香受雪知,雨中谁把蜡为衣”这是谢翱。“色轻花更艳,体弱香自永”这是陈师道。著名的朦胧诗派掌门人李商隐也被时尚圈带了一把节奏,写下“知访寒梅过野塘”的诗句。就连蛮夷之人耶律楚材,也为腊梅梦过遗,他说:“冰姿梦里慕姚黄,滴蜡凝酥别样妆。”苏家的学生晁补之,还曾经做出用老婆的奁匣寄腊梅的蠢事:“诗报蜡梅开最先,小奁分寄雪中妍。”他的同门黄庭坚,家里没有腊梅,但是一个叫张仲谋的人那里有。黄庭坚厚着脸皮去乞讨,说:“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

  王安石是个宋朝的大官,陪腊梅跳完了舞也不忘写一首诗献殷勤:“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却让人无法确定,这是写给他的腊梅呢,还是写给他的梅花呢。毕竟两个人都是他的心头好。野史说,王大官人写完这首诗之后,腊梅和梅花就上演了一场争风戏。一个说是写给自己的,另一个也说是写给自己的。梅花说,王郎写的是我,因为花是白的呀,你腊梅全是黄的。腊梅说,我虽然不是白的,可是我有暗香呀。梅花又说,我虽然没有暗香,可是我有明香。争论一直相持到明朝。这时有一个叫李时珍的人出来说话了。他在《本草纲目》里宣称:“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老李同学说得固然不错,腊梅确非梅类。然而,王大官人的诗到底是写给梅花的呢还是写给腊梅的呢,他并没有做出最终的认定。他也许是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也许是根本就不懂得王安石的心意。毕竟他只是一个本草痴人,又相隔两个朝代。他不好说什么的。这就不说了。还有一些在路上来不及赶回来的人,比如王维。就只能写一封信,交给信差。信里问:“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坊间开始传闻浸腊梅花瓶水,饮之能毒人。说腊梅的果实就是土巴豆:“其实谓之土巴豆,有大毒。”《救荒本草》有说:“花可食。”意思是说,腊梅的花可以吃。但是谁会舍得吃腊梅花呀?!但是也说不定呀,也许就有那种不怜美色的饕鬄之徒呢。这时李时珍又出来官宣了,他说:“花解暑生津,殊未敢信。”一句话,吓退了一群色胆包天的饕鬄之徒。

  时间过去了几千年。腊梅到了我这里。作为腊梅的经纪人,我给她开了专门的微信公众号,从属性、颜色、花果期、树冠、叶片、香味等各个方面详细解释她和梅花的区别:“腊梅花色如蜜蜡,也可写作蜡梅。腊梅曾是樟科的一员,现在独立成腊梅科。腊梅科是被子植物里最古老的类群之一。腊梅先花后叶,花黄色,极芳香。花被片不分化为花萼和花瓣,有圆形、长圆形、倒卵形、椭圆形、匙形等各种形状。腊梅的果实成熟前像绿色的小乌贼,成熟后灰褐色,有毒,不可食用,可作泻药……”

  而梅花的经纪人则给梅花写了另一篇通告,以此来摆脱梅花和腊梅的关系。通告写道:“蜡梅因与梅花一样在冬春时节盛放,且都是先花后叶、有香气,因而被称作梅。虽然同称作梅,蜡梅与梅花的关系在植物分类学上关系疏远。蜡梅为蜡梅科蜡梅属,而梅花为蔷薇科李属。蔷薇科拥有庞大的家族,梅花与蔷薇科的樱花、李花、桃花的关系显然比跟蜡梅亲近得多,花形、花色也更接近。蜡梅是落叶灌木,梅花则是落叶乔木。蜡梅开在寒冬,盛花期在腊月隆冬时。而梅花则在开春开放,盛花期要晚两个月。因此,蜡梅又称寒梅、冬梅,梅花则别称春梅。蜡梅被称作花中寒客,而梅花是花中清客。蜡梅花朵多为蜜蜡状的黄色,而梅花有白、红、绿等多色。蜡梅香味较浓,梅花香味较淡。蜡梅叶对生,全缘无齿,梅花叶互生,叶缘有细锐锯齿。”   我承认她说的,都是对的。我想揭发的不过是,这样的一篇通告,全是抄的。作为经纪人,这是不合格的。只有我才能成为一朵花的经纪人。我已经在小院的一角坐了下来。纸已经铺好,天已经变暗。腊梅正在出生。雪正在路上。万物,准备了充沛的光线,用以对即将醒来的事物进行回应。只听得“嘭”的一声响,一朵花在雪白的中心,轻轻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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