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在变老

　　　　　　　　　　　我爱的人在变老
　　　　　　　　　　　　　文/叶桢 　　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套低层次大面积的住房，好把我的父母接来相亲相爱地度过每一个晨昏。早晨，他们也像众多城市里老人一样，穿着宽大的晨褛，父亲背着手，母亲胳臂上挽个菜篮，静静地走出去，先沿河边走一走，活络一下筋骨，再带一身清甜新鲜的空气和心情绕个弯，拐到市场买几把菜蔬回来，青菜，萝卜，柿子，大蒜，还有一刀新鲜的肉块。金灿灿的小米粥卟卟地响了，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擦擦湿淋淋的双手喊我：懒丫头，起床了！我依然吭吭唧唧赖着不动。母亲来到阳台“唰”地拉开窗帘，金黄的阳光飞雨一样涌进，花了我的眼．．．．．． 　　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我却越来越明白，只是我一厢情愿式的恋歌，温馨又朴素的一幕只在想象里重复了又重复。也许，今生今世，再也实现不了了吧？我握着一把衣襟，按捺住一颗日渐清醒而无奈的心。 　　新房在三楼。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得到消息的时候一二层全售空了，图了离单位近，就买了。接父母来的那一次心情很有些振奋，有点像把试卷藏在身后的小学生，不晓得他们看了会是啥表情？出租车在楼下停下来，我把楼上的房间指给他们看。父母抬头看了看，同时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不错，有小花园还有健身器材。”父亲说。“就是小了点。不过早晚可以下来坐一坐玩一玩，省得闷。”我说。 　　三层的楼，我们上的很慢。父母都年近八十，父亲哮喘，母亲腰腿疼，一手扶着我另一手还要扶着楼梯。沉重的足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响着，发出一种空洞的回声。我忽然心生歉意，如果是一楼该多好！三楼，在我是可以跑跳着上去的，而在我亲爱的父母眼前，是不是有如爬一座山？ 　　既上的艰难，就不肯轻易下来。我的父母在我上班后成了一对可怜的笼中鸟。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书房，不识字，看不来书，老眼昏花，玩不来电脑和游戏，电视机里分秒不断的节目渐渐成了一种连贯的噪音。使惯了煤火的母亲用不来燃气和电器，只能早早把米菜洗好晒在碗盆里等我回家。他们盼我下班亦如我小时盼他们从田里荷锄归来吧？每次刚踏上台阶，大门就咣地一声洞开了，门后是母亲熟悉的笑脸，她说：“我隔窗子看到你回来了。”母亲笑逐颜开，我心里却酸了又疼。 　　吃过晚饭想陪他们下去走走，又都不去。“没什么玩的。”“谁也不认识。”“又不买什么东西。”“你也累了。”总这样说。那就在家聊天。“还记得小汗儿吧？离了，又嫁了，连生了两个女孩，劳累的不得了，前几天来看她妈，瘦的厉害！带了一袋苹果，路上见了，一个劲儿问起你．．．．．．”小汗儿，我儿时的伙伴，心强命不强的女孩。父母总无意识中拿她们跟我作比较，言谈中有自豪也有满足。可我，却怎么一点也欣喜不起来？哦，难道我羡慕那清贫却随时的相守？羡慕那清瘦亦守时的苹果？ 　　刚三天，就要走，说，好是好，但不行，这么住着，没病也住出病来了，回吧，家里有鸡有狗，你姐的蘑菇棚要人照看，白菜萝卜也该往家收了。我不依。为了“贿赂”他们，我买了好多零食回来，瓜子、薯条、果冻、山楂片什么的。但可怜他们一辈子没养成吃零食的习惯，结果又原封不动地留给了我，还教我“过日子要节俭，不要买那些吃了不挡饱的东西”。看我晃着脚吃开心果巧克力豆的美好滋味，母亲摇头叹说，“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小孩子？唉，如果还是小孩子多好，看戏被父亲举在背上，跟母亲到菜园摘几根黄瓜豆角嘴里也故意“哎哟哎哟”。那个时候多好。可惜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忽然想起，还有同事送我的一袋带壳花生在地下室里，就在上班前拎出来说，那，闲的荒了就剥点花生，晚上咱们熬粥。没想到一大袋花生一下午就全剥完了，红红的果仁装满了半个洗衣用的大盆。这天晚上母亲很开心，说，有点事干真好！觉得也有精神了。再找找，看还有什么要做的？ 　　难道你们就不能让自己歇下来？丢下所有的活计，所有的牵挂，像城里老人一样，溜溜弯，谈谈天，逛逛商店和公园，每天盘算着今天吃什么买什么再仔仔细细地做了来，好好享受一下已是红霞飞满天的晚年？可惜，他们不能。我的父母永远心中有事，眼里有活，双手不能一刻赋闲，牵挂心里身外的一事一物，关心光景和雨水，土地和庄稼，不会空想，不会享受，不会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们淳朴实在如一块泥土，就算碎了、裂了，也掷地有声要翻腾起一片带有土腥味的尘烟，但凡能动得一点也绝不会麻烦他人。他们不是城里人，永远不是。 　　终于送父母上了回乡的大客车。是过路车。“快点快点！”售票员催的厉害。母亲爱晕车，我一边扶他们上车一边反复拜托售票员一定要给他们找个靠窗的座位，车子已经慢慢地发动了。隔着窗子，看到父母还站着，他们一边扶着把手一边向窗外的我使劲挥手，“回吧回吧，路上骑车慢点！”我的眼泪忽然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我爱的人正在慢慢变老，而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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