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千年柏
2020-10-20叙事散文芳菲
那是清明时节,我回老家泰州祭祖。看到我家祖宅前那棵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柏树,越长越像人的模样。中空的树干已经没有了皮,从底部开始,浑身细细的纹理竖直向上,仿佛伫立天地间的老者。到了顶部,则似千年老妪佝偻着身子。瘦弱的枝丫,似根根枯干的指
那是清明时节,我回老家泰州祭祖。看到我家祖宅前那棵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柏树,越长越像人的模样。中空的树干已经没有了皮,从底部开始,浑身细细的纹理竖直向上,仿佛伫立天地间的老者。到了顶部,则似千年老妪佝偻着身子。瘦弱的枝丫,似根根枯干的指头,伸向天空。其中一条手臂无言伸出,微微弯曲着,指向南方。这些深枯色的枝枝丫丫,在悬在云雾中的阳光下,仿佛一棵老树精,虬曲着身子,面北而立,呢喃低语,南无阿弥陀佛……我的目光顺着树精伸长的臂望着垂下的披散的生命的绿,不禁生出一股敬意。这一点生命的绿,从这干枯的千年柏树中抽出,究竟蕴藏了怎样的寓意?
念佛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从幻觉中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千年柏前多了一位老妇人。她双手合十,嘴唇不停地翕动,发出细碎的声音,但是无法听清内容。她拜过后,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休息,我走过去跟她说话,婆婆,这树很有年头啦。婆婆看着我笑,光滑的脸上才有了些许皱纹。她告诉我,这里原来是延寿庵,这树有道行呢!她站起身,用敬畏的眼光望着柏树,我婆爹爹(外公)的妹妹原来是这里的尼姑,这石头下就是她的坟,我来看看她。旁边过来一位中年妇人,与婆婆打招呼,她告诉我,这婆婆很能干的,会给人看病,今年已经八十有二了。这让我有些吃惊,看得出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她现在看上去依然风韵犹存。那尼姑,也一定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正自遐想着,抬头看见婆婆在中年妇人的腰部拍拍打打。原来她受了风,在接受婆婆的治疗。婆婆口里一边念,一边在妇人白白的皮肤上洒水。街边人来人往,大多是熟识的人,有个老头儿开玩笑,你那肚脐眼太难看了,赶紧遮起来吧!妇人只是笑。良久,她们收拾好,约定明天同一时间再在这里会面,便绝尘而去。
我回到家,跟父亲说了刚才的奇遇。父亲笑了。他告诉我,那婆婆是个神婆,经常给信徒看病。“延寿庵”解放前就在了,香火很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柏树。这棵古老而奇特的树,被人们誉之为神树。父亲小时候经常到庵里玩,有一次竟爬上树去掏喜鹊窝。可是,没过几天,父亲忽然变得不想吃饭,眼睛疼痛无法睁开。听到来看父亲的小伙伴说起爬树的事儿,可把奶奶吓坏了,她赶紧请来神婆,在柏树前又是烧香,又是叩头,祈求神树原谅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后来庵里加设“志善堂”的时候,奶奶还捐赠了家里上好的木料。父亲身体一直特棒,奶奶觉得都是她的诚心感动了神树,所以,从那以后,对神树更是敬若神明。
解放后,街道把尼姑庵改成了残疾人手套厂,住在家门口的许天成做了厂长。许厂长中等个儿,衣着和发式同样都板板正正,微黑的面庞,额头特别宽,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因为工厂院子里的这棵千年柏,常常有上年纪的人前来参拜,他便也跟着拜,并且总是口齿清楚地将词儿念出来,“保佑工厂效益好,养活工人、养活领导…..”那些年,厂里生产的手套供应各个工厂做劳保手套,不愁销路,自然养活了工人,和领导。许厂长一副滋润的样子,偶尔也打些小牌,和老友们弄点小酒喝喝。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到处嚷着要“破四旧”。这柏树成了许厂长的一件心事,他不敢再拜了。可是他不能阻止街坊邻居来拜。红卫兵说许厂长革命态度不坚决。一天夜里,他绕着柏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叨叨咕咕“得把树砍掉,得把树砍掉”。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门的陈爹凑上前来,听到他的念叨,跳了起来,“砍不得,神树砍不得呀!” 许厂长看看陈爹,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陈爹把话传了出去,老一辈的人不干了,他们才不管什么四旧、五旧的,神树可是碰不得的呀!才听说这事儿,神婆就夹着小小的铺盖卷儿来了,当晚便睡在了柏树下。白天,附近老宅子里的人都跑到手套厂院子里保护神树。奶奶只要看到许厂长,就点着他的鼻子数落一番。很多人跑来看热闹,正常生产也受了影响。其时,许厂长的头痛了起来,奶奶说,“看,神树显灵了吧!”自此没人再敢提砍树的事儿了。
十年前,城市扩建街道,拆迁了许多老屋,包括手套厂。为了让开这棵树,整条海陵路建到这里特地拐了个弯儿,并用四根长长的铁柱将柏树架在中间。树的周围建了街边公园,一条鹅卵石甬道在黄昏时分吸引着众多附近的居民在此反复行走,使神树不再孤单。栏杆内一条横贯市区的小河给公园增添了些许秀丽,同时也给这棵古树赋予了灵魂。站在树下仰望,树身浑然如山,虽中空,却挺拔峭立,伸展的枝干顶端犹如一只巨崖上展翅欲飞的苍鹰,形成了市中心一座活的雕塑。
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我喜欢背诵这句话,想把这话无端地送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身边那些呵护这神树的人,都是好人。奶奶九十三岁高龄上含笑告别了这陪伴她一生的老树。父亲也老了,却精神矍铄。许厂长在西郊开了一家扎丝厂,据说生意火爆。而神树还在,神婆也在。早已白发苍苍的神婆,依旧常常对着古树呢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依旧为那些善男信女治病祈福。据说以这棵神树为中心,附近要全部拆迁变成一座铁塔公园。据说可能恢复“延寿庵”。据说,据说,……
昨天半夜,或者说今天的清晨,起风了,然后打起了雷,无怪乎昨天开始头疼。我站在23楼的阳台上,努力地望向故乡。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树。我的头立刻不疼了。神树依旧健在。它没有被任何一朵白云带走。蓝天的诱惑,使它只是如箭射日般地往高长,并把自己的根努力地扎向泥土深处,那里有我祖先的身体和灵魂,它从那儿汲取营养,于是,许多年后,神树别无选择地长成了我父老乡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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