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疼痛的子宫

　　疼痛的子宫 　　女人意味着子宫和卵巢。
　　——摘自西蒙•波夫娃的《第二性》 　　一 　　是一种隐秘的痛。它附着在我的小腹上，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垂着头向下坠。或者，它是不想飞腾了，自暴自弃的样子，一头扎下去。能缓解我疼痛的办法就是双腿弯曲，蹲在地上。双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地抵住小腹，然后尽量得摒住呼吸。那里有个魔鬼，它已经不想修道成佛，颓废着，它要毁了自己的同时也毁了我。除了能对别人讲述的疼痛之外，还有我不能诉说的疼痛。我的身体里面有一根看不到的线，那根线在扭曲，被一只隐形的手搅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它藏在身体的隐秘之处——是一种耻辱和难以启齿。同学们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去叫班主任，有一个声音试探性的在外围小心翼翼地传过来：她是不是“坏事”啦？ 　　这个声音解救了我，至少我朦胧的懂得，“坏事”是生理现象，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件出现故障。一道亮光闪过之后，还没有享受温暖，又被阴云笼罩。是的，棘手的问题是，我只是看过我的同学“坏事”，自己尚未搞懂如何具体处理“坏事”事宜。惊恐和担心战胜了疼痛，我站起身来，几乎是奔跑着冲向了宿舍。我要赶在那些鲜血到来之前，筑下一道坚固的堤坝。 　　粗糙的卫生纸被我反复地折叠，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把它折叠的服服帖帖、有棱有角。我气急败坏地看着它犹如乡间的悍妇，大大咧咧的样子，没有我想要的精致。更为关键的是，如何把它固定在一个位置，堵住那即将奔流直下的河流。我的想象力不能帮助我设想出一个镜头，能够做的，就是找到厕所，然后根据“地形”进行下一步的布局。把蓬松的卫生纸揣在裤兜里，忍着疼痛跑出宿舍。在乒乓球台的拐角处遇到前来看我的芳，我不说话拉着她就奔向校外。校外的左侧有个农家的厕所，在低矮的厕所内，我开始重新面对疼痛。捂住肚子，蹲在那里左右摇晃，不能隐忍地呻吟。芳在外面焦急地问我：怎么样了，或者我和你去医务室吧。我不知道那些肮脏的东西因何要纠缠女性，在排除体外的时候还要晓知以厉害。懵懂中我感觉，身体内有一个东西在败坏、溃烂。在那本发了很久却从不上的生理卫生课本中，我了解有了月经之后，就是一个成熟的女性，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我走在前面，芳跟在身后。我时不时的回头问她：能看出来么？我担心那团厚厚的卫生纸露出它的体形，无疑那将是最大的羞耻。一个不能提起的部位，它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隐讳的。曾经看到过那些粗心的女孩子，她们对自己隐私的暴露毫不所知。那团厚厚的纸隐着身形遁在内裤之中，却张扬了自己的轮廓。随着年青的臀部的摆动，始终硬硬的梗在那里，让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不动。还有我的那个双胞胎的同学，尽管她们出生相差不到两个小时，可是生理周期却相隔很长。一个月中她和她轮流地折叠卫生纸，像是交接班一样。暗红色的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卫生带，发出腥味，她们没有任何顾忌地在宿舍内换来换去。学校的一次联欢会上，她和她跳舞，浅蓝色的紧身裤衬托着她们修长的大腿，欢快的音乐声中，她和她不停地踢腿、侧身、弯腰，几分钟之后我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块暗色的印记。它不断地渗透出来，怀揣着一种恶毒的阴谋。她们年青的脸上洋溢着纯洁的笑容，干净，毫无心机。而我却替她们感到害羞，和深深的耻辱。我不敢设想她们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出现在校园里，像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那样。事实是，她们跳完舞下来之后，被要好的同学告知了秘密，然后去宿舍处理这个突发事件。下午，我看到艳芬换了一条裤子，安静地坐在了教室里上课。显然这件事情没有对她构成干扰，我佩服她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老练的处事能力。 　　夕阳挂在枝头，收敛着害羞的脸。五月的杨树还没有太浓密的叶子，微风没有任何的障碍便轻轻略了过去。傍晚的炊烟中我闻到成熟的味道。那一霎，疼痛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愉悦。 　　二 　　污浊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医院。并不洁白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图片，人的脏器，甚至私部，堂而皇之地展示。似乎所有的隐私、肮脏和不洁，在这个地方都会找到能够被认可的理由。穿越外科、内科，一条陈旧的绿色走廊，左转便是妇科病房。更浓密的浑浊气息排列地悬在空中，或者也尝试做某种不规则运动，只是肉眼很难透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医务人员，在通道中穿着发黄的白色大褂走来走去，白衣天使这个称号只是我小时候亲切的一种敬畏，及至长大之后，看到很多医生的麻木，职业的麻木导致内心的坚硬，对他们仅仅剩下了畏而丧失了敬意。在医护站小小的敞开窗口，我把目光放在墙壁上用黑色的钢笔写的字迹上，那里会找到大姐的名字。看到名字下面的病房号，床位，我迅速离开。身后悬挂着护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迷惑的目光。 　　穿着条形病服的大姐躺在并不干净的病床上。她脸色蜡黄，皮肤干燥。无力的身体让她的神情略显疲惫，看到我的到来，她眼神中有一丝难堪。妇科病房是不是就暗示着——性？对于我，一个没有婚嫁，只是停留在短暂的精神恋爱之上的女孩来说，大姐和这些在躯体上已经失去少女体形的妇人一样，我在她们身上闻到不洁的气息。恋爱的美好止于精神的满足，在眼神和隐忍中完成欲望的饥渴。内心的满和爱着的火热，从来都是在眼神的交换中碰撞，沾满了汗水的手指，在空中轻微的接触都会燃烧一片草原。性，被埋没在史前的寒武纪。她们抛却了语言交流的营养，用肢体的纠缠完成了另外一种爱的方程式。爱的解题方式当然不是唯一，只需一个辅助线便能轻松地抵达尽头。但，液体的交换和身体汗水的融合，会使两个人永远失去独特的个人体味。精神的洁癖让我在灵与欲中，自觉与不自觉地保持着高度的清爽和干净。 　　她们下垂的乳房颓废地落魄在褶皱的内衣外面，难以用任何化妆品消弭的皱纹，坦呈着日子的琐碎。也许，只能在这个时刻，女人才能让自己日复一日绷紧的身体，适度地松懈下来。身体的疼痛，带来的是内心被照顾和宠爱的心理需求。大姐子宫内不到三个月的小生命被取走，据说已经有了人的雏形。亲人没有勇气看一眼，手术的医生在术后出于女人的同情，慢声慢语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她或者他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却在一次相爱中意外地幸存下来。最后的结果仍是徒劳，这几乎就是残酷的结果。幸运的中奖并不表明，你拿到的是长生不老的秘方，在前面等待的是句号不会拉直成破折线。我不能够想象体内孕育一个生命时，内心如何的复杂。孕育的艰难和喜悦，我曾在身边的同事、朋友的脸上看见过。母性的光芒笼罩着她们，笨重的身体留给人一个英雄的背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不止一次的把目光投注到隆着肚子，手不断地抚摸肚皮。性，在生命孕育之后，被无形的美化成天使。 　　在我的观念中，子宫相对于阴道有着形而上的美。阴道的潮湿、狭窄、褶皱像是一条通往不洁之地的走廊。它除却承担经血的排出和婴儿的分娩，剩下的便是性爱时的欢乐。而子宫像是一个穹隆，它承受了被撕裂的痛苦，裂变之中，告诉这个女孩子成熟的指数和秘密。最重要的是，它的温床孕育了生命。一颗胚芽在污浊中挣脱出来，霸占着小葫芦一样的苍穹。女人的身体里有了果实，就是完满。它能堵住女人内心的虚空和漂泊无依的感觉。像是海上的一艘小船，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驻扎的铁锚，再大的风浪都不能掀翻，这个铁锚牢牢地扎入海洋的腹地。 　　没有孩子的女人在自己生命的构图中，像是没有后花园的宅子。楼房的精致不能掩盖壁垒的森严和不长花草的遗憾。女人在爱情和男女关系中得到的温暖是有限的，肉体的伴侣是另一半，孩子的却是心灵、灵魂的伴。 　　妇科病房，承担着天堂和地狱的地方。刚刚降生的婴儿红色而满是细微褶皱的脸，亲人饱满的视线不时地投射在他们身上。他们在酣睡和哭喊中，呼吸着尘世的暧昧、浑浊的空气。那些被掏空了身体的女人们，带着羡慕的温暖目光看着吹响生命之歌的摇篮。
　　三 　　恶心、头晕、身体冰凉，痛紧紧攫住了我。痛经，这个词自那年的春末夏初之后，隔一段时间便来提醒我——是个女人。挣扎着奔向厕所，躲在一个隐蔽的空间，就能隐藏所有的狼狈，能够不为人知的把羞耻独自咽到肚子里。这种痛不是人为造成，与他人无涉，甚至我自己都是无辜者。除却暗恋的疼痛，大概只有痛经是不能说与外人吧？它像罪恶的标志，长在我的身体里，倘若没有华丽的外衣去掩饰，就要用从容和淡定来装扮。吸毒人不能向别人倾诉毒瘾上来时的痛苦，艾滋病者耻于罪恶，悄悄抹去自己败坏的痕迹。我精心的算计要在一个可以独占的空间，缓解好突然袭来的疼痛，呼喊、呻吟或者留几滴隐忍不住的眼泪，之后，收拾好一切。在洗手间打扮一下自己，别人看到的还是那个干净、优雅、羞涩的我。算计总有失误的时候。疼痛像是一个泼妇，丧失了基本的人性，疯狂得彻头彻尾。不依不饶地纠缠，让我无法摆脱。卫生间狭窄的空间已经无法让我自由的呼吸，更多的冷汗在我的额头、后背、手心肆意地漫游。 　　我记得自己蹲在那里无力地盘算着：提上裤子，去找医生打止疼针。这个念头是最后的意识。当我醒来时，是在床上。母亲和父亲的脸在头顶上出现，紧张的眼神像是一把铁锨，一次次试图掀开我紧闭的双眼。在医生面前我勇敢地说出自己晕倒的原因，说出疼痛，甚至忧虑。这些话不能对血脉亲近的母亲说，并且要刻意躲避父亲。医生却能够赢得我所有的信赖，并且不动声色地瓦解我拼命打造的盔甲。母亲不解于我因何不求助于她，她可能悲哀自己不能帮助我度过疼痛，父亲几乎是手足无措。这种事情，区别于其他的疼痛，于我看来，说出是难以启齿的。痛经和流血都伴随着害羞和耻辱，这不是我的错，错在了疼痛的部位和流血的地方。母亲用红枣糖水的滚烫，趋走我秘密暴露之后的尴尬。她淡淡地说，就差一点，你的头就磕在外面的破碎的瓷砖上，你爸发现了你。我在慌张中问，我当时把裤子穿好了没？母亲说，嗯，你在距离厕所门不远的地方躺着，衣服穿的好好的。这句话像是空气稀释剂，缓解了粘稠的空气，呼吸得以顺畅。我当然无法得知，自己是下意识还是潜意识，或者在怎样的情况下把没有让自己丢丑。曾经反复地回忆，也打捞不出自己站起来提裤子，走出厕所的情节。事实是，我躺在距离厕所不远的地方，那里是父亲装修厕所，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破碎瓷砖。我幸运地避免受伤。 　　同龄的发小四丫，就像一株没心没肺的蒲公英，她从来不知道痛经的滋味。她在那几天可以无所顾忌的做一切事情，吃任何禁忌的东西。我亲眼目睹她中午大口咀嚼朝天椒（辣椒的一个品种）炒干豆腐，口渴之后喝凉自来水。她粗壮的像一个没有子宫的男人，生理的奇异结构让她的经期都比别人少几天。我和朋友们要每月浪费一周的时间，她却可以用两天时间打发掉。粗枝大叶的她不能理解我脸色憔悴、无力虚脱。我恰如在每月动一次大手术，流血止血，伤筋动骨，恢复元气。她像是手指头不小心被割破，一条不大的线装伤口中溢出少许的鲜血，只需用面巾纸擦拭两下，甩甩手即可。她去超市买卫生巾很少装在袋子里躲躲藏藏地偷运回家，像买了一瓶家用酱油一样，她手里拎着它招摇过市。她家里兄弟四人谁都会知道她倒霉的那良天，床上赫然摆放着卫生纸、卫生巾。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幸运的不痛经，让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提前准备。常常是经血涂抹完她的内裤，再把她的裤子画上鲜艳的不同形状的地图，被别人告知。上学时，大多是她的同桌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写在纸条上告诉她。对于一个还处在青春期的男孩子来说，是有着万般无奈的尴尬，四丫常常四两拨千斤地大而化之：咋不早说啊，我又得洗条裤子。 　　我身上的流血事件宁可让闺中好友知道，不能让父母外人知晓。极力地掩盖自己身体不适，带来的困倦和心情烦躁。子宫的流血带着污浊的气息，即使在亲人面前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他们闻到血腥的体味，尤其是在男性面前。于村里那个女医生口中得知，痛经不会伴随我的一生，她有意无意的提到，结了婚就会好，也就是说结婚能够治愈痛经。结婚因何能消除疼痛？模糊中知道会与性有关。每次承受疼痛之时，在厕所或者床上苍白着脸，咬牙切齿地想：我要结婚。 　　四 　　浓重的眉毛连在一起，乌黑闪亮的眼神中跳跃着疼痛、坚毅、自信，稍稍耐心地观察一下，会发觉躲藏其间的忧伤。她穿着着墨西哥古老文化的民间服饰，褶皱的长裙绘有热带花卉的镶边，灯笼袖的白色衬衫，橘黄色鸢尾花披肩。戴着绿松石的戒指，头上盘起来的发髻让她高傲的像一只美丽的墨西哥彩色天鹅。热烈、斑斓、神秘，她像一只燃烧的火鸟灿烂地用艺术、爱情点燃着自己短暂的生命。是的，她就是弗里达•卡罗。 　　18岁的弗里达与男友外出，乘坐的公共汽车与对面驶来的有轨电车相撞。车祸中，她的盆骨与脊椎破裂、腿部骨折，一根钢扶手穿透了她的腹部，割开了她的子宫。先后经历33次手术，很多时间靠插管维系生命，坚强的生命意志让她活了下来，但她却终身不能生育，疼痛如影随形。22岁的弗里达与墨西哥壁画三杰之一的迭戈•里维拉结婚，尽管这个婚姻被称为是一次传奇，同时也被弗里达本人认为是人生的灾难。里维拉不会属于忠于某一个女人，弗里达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 　　1944年，弗里达创作了《破碎的柱子》。弗里达像一个整装待发的战士，站在风景枯黄的风景中，没有以往画作中彼此缠绕的绿叶花朵，各种自然和谐的小动物。她裸露的身体布满钉子，中间像是干涸的土地龟裂的缝隙，或是被强震撕裂开的峡谷。在缝隙中，赫然挺立着一个斑驳破碎的柱子。她表情沉静，有着勇敢刚毅的神态，眼神却流露出难以隐忍的忧伤。大滴大滴的泪水悬挂在脸颊上。浓黑稠密的头发像一面猎猎的旗帜，让她有一种悲壮的美。钉子是无孔不入的疼痛，折磨了她的一生，伤口正是车祸和破裂的骨脊的真实写照。弗里达像是耶稣，她被肉体和车祸折磨与束缚，她的精神和灵魂却长了天使的翅膀，飞翔于艺术的殿堂。 　　她曾写信给埃劳塞医生：“我最敬爱的医生：你无法想象，很长一段时间来我多么想写信给你。我非常想拥有一个小迭戈，为此哭过很多次，但一切都完了，除了忍受这个现实，我别无选择。”弗里达为自己破碎的子宫难过，能够怀孕却无法让生命在子宫中生长。不能孕育的女人，也许终生都像荒芜的草地。里维拉不忠的爱情无法添补她内心的空洞，她寒冷的生命需要新鲜的活力充盈。在她很多的画作中，都有缠绕的根茎和葡萄藤，这些隐喻着弗里达渴望生育。1932年，她画了《亨利•福特医院》。赤裸着身体的弗里达屈膝躺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上是身体里流出的血。她的腹部肿胀，左手抚摸着身体上插着的六根管子。它们像缠绕的脐带，又像是连接风筝的线。地上是一个骨质并不细密的骨盆，一朵颓废了的玉兰花，一个不知名的铁器。在床的上方像风筝一样高高漂浮的是：缓慢的蜗牛，一个女人红色的腹部躯干，中间是一个闭着眼睛，肢体完整的婴儿。病床在空旷的野外，依旧的荒芜，没有绿色，遥远处可以看到某公司的厂房。远离温暖的孤独，陷入自我的绝望，整个画面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弗里达用半生画着自画像，她传奇的经历让她摇摆在生与死的边缘地带。疼痛不可避免，不被救赎的绝望和坚强的意志，如水和火锻炼、折磨、充盈、涅盘着弗里达。她的画笔永远指向自己的内心，生命的脆弱和顽强，孤独的狂欢和荒凉。带有尖锐痛感的铁器，超现实的意象，丰饶的植物，多种元素的介入带着意味深长的象征与隐喻。弗里达画自己的流血、伤口、碎裂、刺穿、哭泣、彷徨、分裂、希望，孤独和绝望，因为这就是她人生的主题——一半源于肉体的痛楚，一半源于她那无可救药的爱情。她像是拼尽全力贲张，不可摧毁的沙漠之花，愈是痛苦，愈是怒放；像是悬崖上的舞蹈，越危险，越凄美悲壮，越受伤，越狂野，在黑暗中的石壁上刻下最浓烈的影像，成为一个暗藏叛逆的咒语。 　　墨西哥著名作家福恩特斯（Carlos Fuentes）见到卡洛后立刻想到的：“身体是灵魂的庙宇。面孔是身体的庙宇。当身体破碎之时，除了面孔，灵魂便再也没有别的圣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沉静肃穆的面孔后面，是终生流血不能愈合的子宫。 　　五 　　这一次她躺在病床上，被拿走的不是那个刚刚成形的婴儿，是她的子宫。她时常腰疼，伴随着腰疼的是身体流血。每个月光临一次的流血事件，于她而言已经是常客。身体留着血，她要去管理五亩旱田的和三亩水稻，家里又养了长毛的动物——貉子。直不起来的腰身，从清晨五点佝偻着忙到晚上七点。去旱田地的路上之前，她在厕所收拾了一下自己，把加长加厚的卫生巾垫在里面。锄头于心不忍地压在她有些孱弱的肩头，步子显然比以往迟疑。微风拂过她过早灰白的头发，她用左手把一缕调皮的头发夹在耳朵背后。阳光并不是很强烈，要到它升至头顶时，才是发威的颠峰。她想趁着凉爽把玉米地里的杂草锄光，让它们曝晒在毒辣的阳光下，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五亩玉米地齐整整地迎向她，宛如一个浩荡威武的集团军。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情，会不会对着望不到头的旱田地叹息。我知道我会。小时候，随着父母去拔苗，疯长的玉米秧秆在头顶交织成绿色的屏障，夏天温吐水的空气窒息着。玉米叶子轻佻地摩擦我裸露的胳膊、脖子，汗水布满被划破的伤口，难以忍耐的焦灼疼痛，像无数条蚯蚓蠕动，爬到心口上，再用锋利的牙齿，干净利落地咬上一口。我幸运地逃脱了与田地的耳鬓私磨，她和土地继续着奉献与付出的交易。她弯下身子，钻到玉米的密集处，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锄头切割着杂草的根系，她用朴实的弯身表示自己的敬意。最初还能看到被她惊动的玉米秆晃动，后来她终于像一个不起眼的石子一样，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中。 　　晚上回来，她洗了洗手，给132个貉子弄食，两个搭在院子里的铁锅一起烧。劈柴架起来的同时，她在貉子窝前把它们要用的铁盘子拿出来，准备盛上食物，然后用平底铁锹把貉子窝下面的粪便打扫在一起。给这些貉子安排好晚餐，大概要用上两个半小时。接下来，就是给一家人做饭。她越来越难以直起来的腰，几乎是成九十五度角，恭敬、无声，在烟火面前，她俯下身子。 　　现在，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显然这个地方限制了她不停走动的双脚。她被医生或者病痛挟持在一米五乘两米的床上。旱田地、稻田地，貉子，家人，烟火，距离这个床遥远。加长加厚的卫生巾再不能堵住不断流出的血，腰被沉重的砝码坠住了，和她较劲儿地往下沉。她所有的毅力和坚持犹豫着让步。被送到医院时，医生痛斥她的无知。在她的意识中，在很多农村妇女的意识中，病痛是真实存在的，医院是遥远的虚拟。 　　我搀扶她的胳膊，她有些羞涩地笑：不用搀，啥子大病。我倔强地不放手，轻轻一握中，才发觉她有多瘦。宽大的条形病号服套在她弱小的身体上，很难理解155厘米的身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若不是堵不住的流血，她还会弯着腰在田地和灶台间奔波。我陪她走向手术准备室。冰凉、闪着不动声色的亮光的钢床。消毒柜、消毒纱、消毒药水。护士长戴着口罩，被阻隔了的声音从里面挤出来：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接受不了冰冷的语气，它像射着寒光的手术刀。大姐安之若素，鄙视、轻蔑，怜悯都像风吹浮尘。一个护士拿了剃刀，给她清理外阴的毛发。这种尴尬的场景把她内心的平静搅动了起来。身体明显的僵硬，她的眼神投向我手中的病号服，用眼睛一次次搬运这能够遮掩她身体的物什。枯黄的脸上有了恼怒的红晕，甚至有泪光在眼眶中颤动。护士瓮声瓮气地低吼：放松点，不然划伤你。这一次，大姐丧失了平静，她一定在脑海中虚拟了起身、穿衣，迅速离开这里的画面。她说，你利落点吧，我不够展览的资格。 　　大姐躺在推车上，被送往手术室，光溜溜的身体藏在无数活着或死去的人盖过的被子里。我和姐夫守在手术室外面。医生拿着手术协议书，让姐夫签字。他转给我看，上面一条条惊心动魄的可能存在的意外，让我害怕。我绝对没有胆量再看下去，医院难闻的气息和恐惧让我呼吸不畅。一个肉体艰难地在尘世存活，经历意外、灾难、病痛、伤害、侮辱，有能力或者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尊严和肉体。除却这些，可能还要遇到一些微乎其微的情感、精神波动。一只手捂住伤口的同时，另一只手能否如愿的得到救助？我看到无数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没有臆想中的奇迹，被没心没肺的风和单薄的粉尘纠缠了一会，然后垂下去。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时，医生端了手术盘出来，上面是沾着鲜血的一个肉团——大姐的子宫。这个曾经孕育了两个男孩，不，准确的说是三个孩子，具备女性特征的器官，在两个小时后成功地摘出了体内。医生用手术钳点着标本一样的子宫对姐夫说，你把它送到病理室，化验一下里面的肌瘤是良性还是恶性。 　　一个没有了子宫的女人。一个女人没有了子宫。 　　身体被掏走了一块肉。一块标志着性别特征的肉。一块能够让世界延续下去的肉。一块然生命在其间孕育、生长、呼吸、活动，挣扎的肉。一块让男人、女人时时想回去——最安全的温床。堵不住的伤口彻底得被根除，似乎解除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怀孕的几率，每月的例假，得癌的可能。但，身体硬生生的空出了一个地方，像是一个漏洞，心灵的漏洞。塑料、光纤、钢筋、石料、木材、棉布，柔软的，坚硬的，哪一种材料可以修补、修复、复原？大姐的身体一定变轻了吧？轻到没有抵御寒风的能力，一场风是不是就能穿透她的身体，让她摇摇欲坠。一场雨是不是就像无数的钢针刺入她的身体，钻进去，让她无处躲藏？一个可以长满葳蕤青草的沃野，可以满园花朵果实的庭院颓废了。她残缺了，身体内部的残缺。医生细心地把她的身体缝合好，剩下一条红红的疤痕。我知道，姐知道，女人都知道——大姐是不完整的女人了。 　　姐夫小心翼翼地端着它转身向二楼的化验室走去。 　　我在走廊中等待即将被推出来的大姐，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窗外早早地刮起了秋风。一枚被虫子咬噬带有斑点的叶子摇摇晃晃。秋菊花开得飒爽英姿，深情地把一缕缕情丝缠绕在一起；大丽花人到中年，却夸张得把饱满的脸露在绿衣外，不甘示弱；鸡冠花红得血腥，昂着头斜睨着四处飘落的尘埃。秋天的花还在开，开得尽兴与张扬，像是闷着头积蓄，突然间“砰”的想明白了。想通了再也无所顾忌。想怎么开，就倾尽全力贲张吐出；想怎么红，就不管不顾燃烧成火；想怎么绿，就彻头彻尾绿到地老天荒。
2008、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