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2)[原创]

2、爷爷
　　奶奶心性很高，她打算要在村子里建许多属于自己的房子。乡村里，惟有房子的多少能说明人生的成败得失。然而，奶奶还没来得及建更多的房屋，便遇到了解放。同时，奶奶也老了。奶奶又要把房屋分给自己的儿女。儿女大了，他们就要自立门户。儿女分家了，紧接着，奶奶爷爷也要分开。他们要连同自己的房屋一起，分给儿女们。奶奶分给了婶婶家，爷爷分到了我家。大娘家分不到房屋家产，也不承担善养老人的责任。爷爷奶奶夫妻四十多年，共同创建了一个家园，到头来是如此情景，仔细想来应该有些伤感。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更多的感想，我也没有听到关于这方面的怨言。 　　老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砾，都与爷爷有关。作为一个乡村男人，为官不达，经商不富，唯有建好的房子，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目标到达了一种境界。从此，爷爷仿佛可以从容地面对自己，面对村人。爷爷一生在滇西渡过，他的面前，却是典型的中原风格的房屋造型。有时候，我会看到爷爷站在院子里，看着房顶上黑色的瓦，看着棕色的门板发一会呆。 　　老屋旁边，有一大片竹林。夜晚，竹林里住满了麻雀。天刚亮，麻雀就开始鸣叫，“叽叽喳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庄。麻雀一叫，爷爷就睡不住了，他便起床到竹林下去拣鸟粪。鸟粪是最好的肥料，爷爷用筛子把鸟粪晒干捣细，用来种烟草的时候施肥。 　　爷爷抽烟不用烟斗，而是卷成大拇指粗的卷烟抽。村里人称这种烟为“呲嘴花”，一般人难于抽上。烟咂在嘴上，呲着嘴皮吸，要呲着些嘴，“呲嘴花”，很形象的。爷爷用鸟粪种的烟草，卷出“呲嘴花”来，味道就更纯正了。 　　过去，我随时看到爷爷叼着“呲嘴花”走出大门去。后来，爷爷便中风了。爷爷中风后，嘴巴就歪了，即使不抽烟，也象是衔着“呲嘴花”一样。其实，爷爷是轻度中风，中风后，他还能走路。爷爷把中风的原因，归咎于垫了糯谷草的草垫，村子里人都说，糯谷是最容易引起中风的植物。爷爷从房间里取出糯谷草的草垫，在院子里拍打，草垫上便落下淡黄色的臭虫，在地上极快地行走，爷爷便“着着着”地唤出一群鸡来，把那些臭虫捉吃了。我看到那些鸡的嘴唇上，沾满了臭虫的血。 　　老屋虽窄，但住了三家，共十来口人，而更多的时候，整个老屋里很难看到人影。我估计他们都生产队干活去了。我基本上没有人看管，院子里没有人，我一个人坐在大门口去。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几岁，我还没有穿裤子。我的头上长了癞痢，我的身边布满了苍蝇。我呆呆地坐在门口，看路上过往的行人。有人赶着牛车走过，木头轮子的牛车，有人推着“鸡公车”走过，也是木头轮子，木棒做的轴承。木头轮子转动起来，轴承“鸡公鸡公”地叫，村子里人形象地称之为“鸡公车”。偶尔也有藏族马帮走过我家的门前，赶马的藏族身穿藏袍，头戴猢皮帽子，他们的牲口，头上戴了花朵，旗帜，小圆镜… …多数时间看到的是村里人，他们看到我木然的样子，走到我身边说：木祥，起来，把“麻雀”割了。我便顺从地站起来说，等待着别人割“麻雀”。村里人都认为，我是村子里最憨的小孩。难怪父母不爱管我，他们不相信我会有什么出息，同时觉得没有把握把我养大成人。 　　奶奶曾责怪爷爷，是他把我的名字取错了。奶奶说：木祥，坐在哪里，真象木头一样，鸡都不会赶的呀！我家姓成，爷爷根据天干地支掐指算命为我取名 “木祥”。爷爷说，金、木、水、火、土五行，我命中缺木。所以，不管人们怎么说，爷爷取的名字都不改变。同时，只有爷爷感觉得到我的存在。爷爷说，家里有个憨人，也是一种福气。爷爷嘴巴歪了，还走到大门口为我剃头。我感觉得到他的手在我的头上颤动，产生一种温馨。其实，爷爷为我剃头十分简单，不用剃刀，只要一块篾片，把头上的癞痢刮了。爷爷站在我的身边，我的头上布满了血液和爷爷流下的口水。后来，我常常听爷爷对别人说起我。爷爷说：不要嫌弃他憨呀，憨人有憨人的福气。 　　并且，爷爷心里也不承认我会一直那样憨下去。爷爷有一本万年历，凭这本万年历他常常帮人算命、合婚。爷爷说，我的命相里，有两条龙在活动。爷爷说这话，往往引得村子里人哄堂大笑，然后不以为然地走开了… … 　　“他们哪里知道！”，爷爷听到村子里人的耻笑，脸都绿了，嘴更歪了。这种时候，我觉得爷爷很可怜。爷爷好久才平静下来，对我说，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家历史上曾出过一个“贡爷”的！什么是“贡爷”，当时不知道，后来我查了资料，原来是科举考试中乡试的一种等级，排在举人之下，也叫贡生。我们县比较早的志书《永北直隶厅志》里，也确实有此记载，这个贡生叫成龙现，属于我们家族。当时，爷爷还列举了成姓里历史上的几个少校营长，几个少尉连长什么的，说都是朱元璋队伍里的军官．我不知道爷爷的话有没有根据，后来，怀着一点虚荣心一直在查这方面的资料，可惜史书里都没有记载． 　　我们成家这个姓，在妃子村里非常少，为寒名独姓。所以，爷爷觉得村里人有些欺负我们是小姓。就当时而言，爷爷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他命相法，我觉得局限太大。事实证明，他说我的命相里“有两条龙在活动”真是不能成立。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不知他说的两条龙在哪里。只不过，我也不象村子里人估计的那样惨。我这一生，大事干不成，癞痢头却不治而愈。再再后来，我能上学读书，考上丽江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端上了铁饭碗，再后来能写写画画发点豆腐块文章… … 　　爷爷的预言，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而爷爷的“憨人有憨福气”的话,同样耐人寻味。憨人，想的不多，要求不高，心情清淡，自然是一种福气。太聪明的人则不是这样，想的多，希望得到的多，对失去的计较得多，心里太满，很难感觉到自己的福气在哪里。

　　我现在觉得自己不是太憨,而是越来越变“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