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夏夜

　　乡村的夜晚，总是在晚归的鸭群擦着水皮滑过的嘎嘎声中拉开序幕。这些成群成片的鸭子，由一只雄鸭领队，排成长长的不规则的梯形，在被燃绕的晚霞映照得一片胭脂红的水面上浮游，划开一道道水纹，轻轻地荡漾开去。这时，挂在西天的夕阳，早已没了白天的骄横和暴烈，却一下变得异常温良和安祥，那笑态可掬的模样，直如一位醉酒的慈祥老者，酡红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容。 　　月亮，月亮什么时候出现了？镰刀一般的身形隐于天际，被尚未消褪的白昼的光亮遮去了色彩，就像刚刚在一张白纸上涂出的，等待着色的图画，差一点，就躲过了所有的眼睛。弯月、夕阳，这两个原本属于白天和黑夜，轮番交替出现的物体，现在猝然并现于天际，好像在共同讲述一个童话，一个属于夏天傍晚的童话。 　　也许是由于袅袅升起的炊烟的召唤，几乎在不经意间，晚霞燃尽了最后一片光亮，醉酒的夕阳也躲进山后沉沉昏睡，青苍苍的暮色，悄悄而迅速地掩盖下来，眼前的树木、房屋都暧昧地没了棱角，影影绰绰，亦真亦幻。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从田野通向村庄的大道上，劳碌了一天的乡亲们荷锄而归。当他们的身影或大声谈笑的声音被辨认出来时，早有等候在村口大桥上的少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向着自己的父母疾冲而去，急不可耐地夺过他们肩头的布袋，又大呼小叫地折身而返。不知是谁跌倒了，那一袋子的水瓜、香瓜、黄瓜、西红柿，滴溜溜地滚落一地，自己嘴馋的秘密一下被人窥见，跌倒的少年顾不得掸去身上的灰尘，手足失措地捡拾着滚动的瓜果，在大人们戏谑的笑声中涨红了脸…… 　　当浓重的夜色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一切时，侧耳顷听，远远近近的蛙鸣如急急的鼓点，蚊声似隐隐的雷鸣，不时有一群水鸟在水边芦苇丛里嬉闹，发出吱吱喳喳的欢叫；仰天而视，星星就像镶嵌在黑天鹅绒里闪闪发亮的钻石，四周飞舞着的萤火虫宛若蓝色的雨点，一闪一闪地下着，远远的天际，有热闪打过，有如来自天外的神秘光亮，令人玄思云想。这样的时候，村庄四周的小桥上成了最最热闹的所在。乘凉的人们，有的搬来木凳，有的带来竹椅，还有的卷来凉席，黑压压地占据了桥面。于是乎，说话声，谈笑声，打闹声，蒲扇拍蚊声嘈杂而混乱，就像戏剧开始前，剧院里常有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声音在讲述一个个故事。讲故事者，通常是一位白髯拂胸而又满腹经纶的老者，那些或长或短的故事，古老得不知年代，而他们的声音，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缓慢而神秘，苍老而低沉，让你不自禁就融入了进去，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忘了今昔何年。 　　夜深了，乘凉的桥对岸的一处低矮的房子里，传来独眼的五爷拉出的阵阵二胡声。这个古怪的独身老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却常常在夜里，操持着二胡，一任悠扬的旋律在夜空中缭绕、飞扬、弥漫。二胡声时而急如千万面军鼓轰鸣，天崩地裂，震撼人心，时而又令人犹如卧听三月溪流，心动而神逸。五爷平时不爱讲话，让人很难接近，而他是不是正通过这些跳动的音符，讲述自己一幕幕或喜或悲的往事，抑或还包括着一生形单影只的五爷隐藏心中已久的一段凄美的爱情？二胡声嘎然而止，让听者很久缓不过神来，而每个人的脸上又分明带着窥测某种隐私的欲望和遗憾。此时，悬于湛蓝的天空中的月亮，将河流照得波光粼粼，在阵阵的微风中，水面上像有无数条银蛇在游弋，在穿梭。蛙声渐渐平息了，四周寂静一片，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蝉鸣仿佛天籁之音。一只不知名的飞虫营营叫着飞来，在人们眼前和耳边绕来绕去，像飘忽的梦境一样，一下飘忽而来，又一下飘忽而去。这时，你若用心聆听，似乎可以听见凝结成水珠的夜露，在河堤旁的野花丛中，从一片叶子上落到另一片叶子上的声音，这是夏夜才有的，微妙而隐秘的声音。这种声音是那样的逼迫你的心灵，让你不得让去追寻什么，探究什么，思索什么。 　　乘凉的人们渐渐四散，巷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远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犬吠，立即引起村庄四面八方的同类的呼应，一时间，狗叫声涛叠浪涌，此起彼伏，惊起树上的几只鸟雀，扑打鸣叫几声，然后和犬吠声一起，在夜色中隐去。各家各户的窗口短暂地闪过电灯的光亮后，又渐次熄灭，被河风吹拂得浑身生津的乡亲们渐渐沉入梦乡。夜又归于宁静，深沉的宁静。而这时，分散在村庄四面，这儿，那儿有几扇窗户，从窗帷后面，隐约透出朦胧的桔红色光亮。这样的光亮是如此执著，久久不肯熄灭。此刻，在这一片片灯光里，是不是正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唯恐词不达意，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自己的情书？是不是正有一位怀春的少女，对着恋人的相片仔仔细细地端详，嘴角掠过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不是正有一位妇人，将自己的一腔柔情蜜意，一针一针地编织进一件毛衣，不时停下来，怔怔出神，想象着远在外地的丈夫穿上毛衣时幸福的模样？ 　　呵，夜色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