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庄周

　　民国大师刘文典是个研究《庄子》的专家，某天，日机空袭，警报拉响，西南联大的师生赶紧朝防空洞跑。当时刘文典也在其中，他看到身边的沈从文也在跑，就对着他吼道：“我刘某人替庄子跑，我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跑什么？” 　　虽然这只是个笑谈，但是刘大师的自信也折射出大家对庄周的陌生。 　　大家对庄周多是一知半解和断章取义来的典故，真正读过《庄子》十万言，研究过庄周的并不多，也就难免产生误解。 　　说到这里，我想吐槽一下家乡的庄周像，那座雕像，右手垂在大腿外侧，左手握着书简，四十五度角仰视天空迎风而立，一幅便秘的苦逼相，让人不禁联想到忧国忧民的杜甫。我曾经看到过另外一幅图片，庄周席地而卧，神态怡然，一幅慵懒自得的神态，空中几只蝴蝶翻飞，那个形象更像是逍遥之祖该有的样子。 　　《庄子》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我只从几个简单的方面来谈一下。 　　◎文学 　　庄周是文哲大师，大家往往只记得他是一个哲学家，而忽略文学性的一方面。而文学首先是语言，庄周的语言非常形象和生动。譬如某城市开启了看海模式。我们可以说：“我类个去啊！这雨下得忒大了。啥都看不清楚。” 　　但是到底有多大呢？像这种语言就很抽象。除了量化为多少毫米，还能怎么说更具体可感呢？庄周在《秋水》篇里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一声）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 　　秋天洪水到来了，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水流巨大，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水汽有多大，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只四只蹄子的动物，但是看不出来是牛是马。 　　我们形容时间过得很快怎么说呢？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毛泽东有个稍微形象点的，叫做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手指轻轻一弹，十五年就过去了。 　　有个成语叫白驹过隙。庄周在《知北游》篇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时光流逝有多快，人生有多么短暂。就像从缝隙里看一匹一闪而过的白马一样，嗖得一下，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被亮瞎就过去了。 　　我们把这点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语言就会变得生动可感。形容一种烟很有劲，慕容雪村曾这样描写，抽一口，就能栽个跟头。 　　庄周还很擅长做类比。 　　他借粮食的故事，我们都耳熟能详。大意是庄周揭不开锅了，找监河侯借粮，监河侯就说，现在没有啊，等我收取封地赋税，给您三百金！庄周就说，我来的路上车辙里有一条鲋鱼即将渴死，向我求救。我说，你不要着急啊，我马上去游说吴王和越王，让他们开凿河渠，引西江之水，不仅能救你，还能让你畅游happy，岂不妙哉！鮒鱼气氛地说，我TMD的就要你一口水活命，等你丫引江水来，就去干鱼市场找我吧！ 　　涸辙之鲋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比喻在困境中急待援救的人。出自《外物》篇。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庄周擅长运用浅显易懂的事物作类比，更加深刻和明白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和感情。 　　曾有作者问我，清风大大，什么是男频和女频啊？我说，志林姐姐、苍老师是男频；李敏镐、李易峰是女频。作者回答我两个字：秒懂。 　　☆无为而治 　　庄周常给人一种错觉，就是这老头以不合作的态度，什么事都不干。只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当过漆园吏。 　　看过《庄子》一书你会发现，他博览全书，阅读量很广。在做漆园吏的时候，也把国家的漆园也管理得不错。可见庄周是个非常勤奋的人。 　　我们插拔一个成语典故，萧规曹随。汉朝刚刚建立时，百废待兴，宰相曹参醉生梦死。汉惠帝就让曹参的儿子曹窋（zhú）劝他，结果曹参就把儿子臭骂一顿，国家大事，你个毛孩子懂个屁，然后又打了他二百大板。汉惠帝知道了就很不高兴了，对曹参说：“他劝你的话是我教他的，你干嘛打他啊？”曹参摘下帽子谢罪说：“陛下觉得自己跟高皇帝比哪一个圣明英武?”汉惠帝说：“我怎么敢与先帝比呢！你这不是扯犊子嘛。”曹参又说：“陛下看我的能力和萧何比哪一个更强?”汉惠帝嘿嘿一笑道：“你好像也赶不上萧何。”曹参说：“那不就得了，高皇帝和萧何平定天下，法令明确，现在陛下垂衣拱手，我这样一类人恪守职责，遵循前代之法不要丢失，不就可以了吗？”汉惠帝想了想说：“好，你继续你的醉生梦死去吧。” 　　垂衣拱手，多用作称颂帝王无为而治。处自《尚书·武成》。 　　从这个成语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所谓的无为，就是指不乱作为，胡作为，用现在政府的话说就是不折腾，通俗讲，就是不瞎搞。 　　大家都能遵守现行的法规制度和公俗良序，自然就可以垂拱而治，这也是现在天朝在努力推行依法治国的原因。 　　◇鼓盆而歌 　　我们当地的一个记者采访我时说，不是人人都会成为庄周，庄周只是少数。我告诉她一件小事。孔子曾经曰过，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逾矩（yújǔ）。孔子还曰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那么，按照孔子自己的标准，是不是可以说，孔子五十岁之前都称不上君子呢？我曾经问过我们教语文的老师，他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庄周成为那个思想成熟，对世界有着自己独到看法的庄周，并不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也是经历了青涩、挣扎之后，才变得顺乎天道。 　　庄周的妻子也不是一去世，他就鼓盆而歌的。这点，在《至乐》篇里可以找到文字依据：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 　　不是那样的，她当初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不伤感呢？ 　　除了庄周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导致他这样的表现外，在这件事之前，庄周在越国的一个见闻，也是让他击缶而歌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越国，有一位老太太去世了，大家不但不哀伤，反而又唱又跳。当时中原讲究“邻有丧，舂chōng不相，里有殡，不巷歌”。所以对庄周冲击比较大，简直颠覆他的三观啊。于是庄周就忍不住上前问一个小伙子为何如此，那个小伙子说：“神灵赐予我们生命，现在母亲又回到神灵的怀抱，我们正在唱诵母亲的功德，为她祝福。如果我们哭泣悲伤，母亲的灵魂会感到不安，会无法安心离开。” 　　人死了有没有灵魂，现代科学也没有定论。如果有，想必在灵魂离体的时候，看到亲人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样子，真的会无法安然而去。两千多年前看似怪诞的行为，未必就没有道理。 　　□养生 　　刚建国的时候，国人的寿命只有40来岁。一直到改革开放，增加了20年。改革开放至今，又增加了10年。直到现在平均寿命70多岁，再加上女性比男性的平均寿命长，男性也就70岁左右。但是两千多年前，庄周就活了80几岁。 　　庄周对养生很有自己的见地，这里我们只说《庄子·达生》篇里一个小典故。 　　一场车祸，几人从车里坠落摔到地上，其中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受到的伤害最小。 　　庄周是这样解释这个现象的：“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 　　喝醉酒的人骨骼关节跟旁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摔下啦也浑然不觉。从而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忘却外物而保全了完整的心态。 　　即使是现代人，遇到什么事，或者得知自己得了病，就三分病七分吓，自己精神先崩了个溃，身体很快也就不行了。 　　缺医少药的古代，庄周就是靠着保持心神宁寂，从而颐养天年。 　　△有用和无用 　　《庄子》一书中多处都谈到大椿树。它长不出甘甜的果实，木质又差，却长成参天大树并被祭拜为社树。 　　于丹在谈到这一点时说，你看看，虽然我长不出桃子、李子等果实，材质也不能做房梁和棺椁，但是我最后成为万人敬仰的大树，供大家乘凉。所以，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没有到时间，没有一个合适的土壤。 　　其实这种靠扭曲庄子做成的放了大麻的心灵鸡汤，来博得听众欢心的行为，确实让很多人都很受用。但是这种伪文化不可能忽悠所有人。就像林肯说的：“你可以在某个时段欺骗所有人，你也可以长时期欺骗一部分人，但你绝对无法在所有时间里欺骗全体人。” 　　所以在北大百年讲堂于丹被赶下台也就不难理解了。 　　曾子墨在《中国需要更多刁民》一书中说，当她看到那些呱呱(gu)坠地就得了艾滋病的婴儿，说什么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门之类的话，就显得苍白无力。 　　不公平才是社会常态，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要受苦，有些人只有被枪毙才是最好的归宿。 　　庄周说大椿树，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个类比。庄周一般都会用几个不同的典故来说明同一个问题。 　　《秋水》篇里，庄子在濮（pú）水边钓鱼。楚王想重用他，派了两位大夫去游说他。庄周就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有三千岁了，国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于庙堂之上。这只神龟，它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 　　两位大夫不约而同地说：“当然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于是庄周就说：“你们回去吧！我宁愿在烂泥里拖着尾巴活着。” 　　我要是跟你们走了，就被你们摘了果子，砍去当房梁做棺材去了，被你们搞死了，只留下一个名声让你们利用，一塑雕像让你们供奉。 　　不过只要稍微深入研究一下庄子，我们会发现更加有趣的东西。在《山木》篇里，还有一个典故。 　　庄周和弟子对树木讨论一番后，来到朋友梓庆家。梓庆忙对儿子说：“赶紧去杀只鹅。” 　　他儿子就问：“杀叫的那只，还是不叫的那只呢？” 　　梓庆说：“废话，不叫的那只留它干吗？” 　　大椿树因为无用而存活，鹅因为无用而被杀。这件事让庄周的弟子产生了困惑。第二天一早，他的弟子见到他就问：“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周回答说：“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庄周该有用的时候有用，该无用的时候无用，不偏滞于某一方面，不被外物所役使，这样就能悠然自得。 　　庄周所说的状态，就有点像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yújǔ）。 　　其实庄周所说的例子现实生活中也很多。有些就因为工作特别用心，这个岗位离不开他，从而失去了调动的机会。当然了，更多的是无能而被炒鱿鱼的。 　　世俗礼法有不合理的地方，庄周既不鼓励完全去遵守它，也不鼓励去当个24K纯愤青。懂得趋利避害，不偏废其一，顺应自然，合乎内心，我们就能够朝着成熟的庄周一步步迈进。 　　我老爸有个精彩的点评，他说，庄子就是教给大家学会快乐的学问。 　　研究庄子不会马上变得有钱，他只是给了你一个观察思考世界的方法，给你一个大的精神框架，最重要的是，他让你拥有快乐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