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杜鹃依旧会盛开
2020-10-22叙事散文半树
地震发生时,我在一个网站“现场播报”消息。我还记得,当看见绵阳死亡人数达到7395人的时候,噼噼啪啪作响的键盘短暂窒息,我的手指微颤,尘封的记忆突然海水般涌入脑海,四川平武作家阿贝尔从消失的记忆中瞬间复活。他屈了屈身子,笑容有点腼腆,亲昵地
地震发生时,我在一个网站“现场播报”消息。我还记得,当看见绵阳死亡人数达到7395人的时候,噼噼啪啪作响的键盘短暂窒息,我的手指微颤,尘封的记忆突然海水般涌入脑海,四川平武作家阿贝尔从消失的记忆中瞬间复活。他屈了屈身子,笑容有点腼腆,亲昵地用手触了一下我的脸,说,是半树?嘿嘿。 初始是因为“新散文”论坛。我现在隐约记得他贴出的第一篇散文是《怀念与审判》,之后又有《一个务虚者的春天》。文章贴出来后,好评如潮。这不仅仅因为他木讷的行文风格和裸露自己内心的勇气,而他深藏文字之后的,在我,是需要细细品味的。他的文字是感性的,但现在,灾难来临之时,我越发感觉,他真正的本质是感性的理性,是反思,是追问,对于地震,他肯定同样如此。 讯息从地震的开始就铺天盖地,而平武的名字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没有媒体关注,当然更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个散文作家,除了他的文友。他们在他的博客留言,他们发自肺腑地为他祈祷,真心实意地为他祈福。 我也为他祈祷,并且除了等待消息之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记起了他的另一篇文字《岷山里的一枝杜鹃》,这篇文字并没有出现在他后来的选本中,包括出版或者未出版的。他一直奢望出版自己的一本书。他说,半树,我就这样写。如果到了我60岁的时候,我还是出版不了一本书,我就自费印一本吧,也算是对自己穷尽一生热爱文学的一种纪念。我去翻曾经的论坛,找出了旧时的帖子。他在文中说,在雨田的关照下,我成了巴金文学院的创作员。待遇是每个月一百块钱,自助800块钱去泰国观光。我没去。我出不起800块钱。 “出不起800块钱”!哎,阿贝尔,不知道地震后,你能不能出得起800块钱? 在无锡,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经济的窘迫。他带着他的妻子,还有画家朋友一起颠簸千里来到江南。我想,他是出不起飞机票的,而火车票由一家网站承担。我们去看了无锡的散文作家黑陶,回来的路上,太湖气息氤氲,蛙鸣如雷、夜深如水。他在湖边兴奋地向着天空大叫,像一个孩子一样。离开无锡的时候,我看见他和妻子很节俭地购买纪念品。在我上火车的时候,他和妻子追着我,坚持送我一套陶器。但他也许不知道,其实我对那些陶制品并没有多大兴趣,我对他又乱花钱而忐忑不安。 那年,百花出版社有意出版他的散文集子,他说要在外面自费打印书稿。我说,给我吧,几百张稿子的打印费用也是不少。我当时在单位做办公室主任,因为和财务共用计算机,这使得我只能使用针式打印机来打印他的书稿。速度太慢,色带打印匀度也不好,我只好又相求另外一位朋友给他打印,并直接从青岛寄给了百花出版社。后来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为了打印这部书稿,竟然将一台打印机“报废”。尽管如此,他的书还是没有出来。 阿贝尔在网络上安静,并不到很多的论坛。我则习惯到处“溜达”,也结识不少ID或者网友。每当我看见或者有网友告诉我有征文比赛的时候,我都第一时间告诉他。我还向青岛的编辑介绍他,希望他们用他的稿子,希望他能赚一点稿费。窘迫的生活对于一个作家并不是必须的,我一直这样认为。阿贝尔对此却坦然面对。他积攥了几千块钱,立马去买了一架数码相机,然后,他所有的“家当”归于“零”。他说,他的写作需要相机的记录。我知道这个事情后,大吃一惊。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要为自己的儿子攥钱,为儿子的房子攒钱,为未来的儿媳妇攒钱。我总感觉自己很穷很穷,其实对比阿贝尔,我近似于富翁。对于写作,我和阿贝尔也完全不同。他将写作置于生活很高的位置,而我仅仅当作消遣,甚至连这个都不是,因为我知道,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他背负的心理负担和感情体验,可以使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我承认,我没有实践的勇气。 我们在北京见面的时候,他约了我在他的老乡作家西娃租住的房子里相见,期间,我喝一点啤酒,听完全不懂的四川话。后来阿贝尔要去看看地坛,他说,史铁生写得多好啊!我调侃他说,阿贝尔写得多好啊?平武就是阿贝尔的地坛。他嘿嘿地笑了笑,自信地说,我在自己编写的县志里,把阿贝尔这个名字也写进去了。对于写作,他其实一直是自信的,他不自信的是,自己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得到肯定和认可。当时,我是不能完全认识这些。每当看见他在自己的博客上“炫耀”他的自信,我都非常反感。我竟然天真地认为,一个作家需要低调,在当下的出版市场现状下,“酒香仍然不怕巷子深”。 我感觉内疚,然后继续揪心地等待消息,揪心啊,是真的揪心。 我再去阿贝尔的博客看时,有一条留言说,阿贝尔,我活着,你就会活着。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沿着脸庞滚滚而下。难道杜鹃花就这样凋谢了?我总感觉这绝对不会,阿贝尔自己就说过,他还要写白马,还要写春天杜鹃花开的乡村。工作累了,我起身,在办公室的地图上盯着平武看。我还从文友在阿贝尔博客留下的有关平武的链接地址去了解平武。这个时候,平武点滴地开始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电视中的平武,被高山淹没,绿树笼盖,小路崎岖不平。它是那么小,那么“闭塞”。我开始想到,阿贝尔在这样的小县城里,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写作,要“出来”,何等艰难! 2006年,阿贝尔写出了《1976:青苔,或者水葵》,我总感觉这是中国迄今为止最好的散文之一。他在平武,用自己老旧的计算机,不仅仅实现了文本的突破和语言上的精准,更为重要的是,透过感性的叙述,他让自己的理性无限接近和融入历史的苦难中去,表达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剖析、愤怒、和批判精神。巧合的是,这篇文章也是写地震的,那年他11岁,今年他43岁。43岁之后呢?地震之后呢? 玄武在QQ里面问我,半树,知道阿贝尔的消息吗?我不知。我因为更换手机号码,甚至将他的小灵通号码也丢失了。我给玄武要了他的号码,连续打他的电话。我真希望听到他在话筒的另一边笑呵呵地说,半树啊,你发音不准,是阿兄(xiong),不是阿星(xing)。我当然会反击,我会说,得了,四川佬,你的普通话也非标准。但,电话永远接不通,永远是忙音。我来到他的博客,留了一条回复,我说,阿贝尔,是半树,今晚惊闻绵阳死亡人数达到7395人,我记得你的家乡平武离绵阳非常近,想必没有事吧?天佑你和你的家人,为你祈福。 5月16日,我终于在他的博客看到有人报告,阿贝尔一家皆平安。我还注意到,他期待很多年的书——《隐秘的乡村》,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版了。如释重负。不再猜测。虚脱般的空虚。可是,我已经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期间,还有过更多的伤亡,有过太多的酸痛,我自己也流过太多的眼泪。我把阿贝尔平安的消息一一告诉那些来问我消息的文友,只是,玄武这个时候已经奔赴地震灾区,阿贝尔奔波在重灾区采访。 夜深的时候,眼睛开始疲累,伤亡和感动并不随阿贝尔的平安而停止,它们继续奔涌而来。我休息一下,再次翻出阿贝尔的《岷山里的一枝杜鹃》。他说,我从未想过要成为昙花,更不敢奢望成为牡丹。我只是岷山丛中的一枝杜鹃……我的花期很短,在遭遇恶劣的天气之后很快就结束了。然而,我自觉还有残香。一种高海拔的残香……。看着他的这些文字,我的眼睛又会湿润开来。2008年的春天过去了,岷山的杜鹃花败了,可是,我记得,阿贝尔的家乡,满山满村遍植樱桃树,这个时候,那些鲜红的果子都熟透了,它们在风雨中深情地守望所有善良的中国人。明年的春天呢?我几乎已经看到,阿贝尔笑呵呵地说,半树,我写完了,要不要看看?要不要看看我家乡的杜鹃花依旧在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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