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和他的老牛

　　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间，大概是一九八一年吧，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子。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商量，下午生产队里要竞价拍卖牲畜、车辆、农具、房屋、场院等集体财产，父亲说不论价格多高，也要喊下队里的那头豁鼻子老牛来。父亲对于这头老牛的真正了解，如同了解自己的家庭成员一样，对它的性格、脾气、体格和坚强的韧性，用了如指掌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 　　父亲在村里担任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对生产队里的所有集体财产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他善于吃苦耐劳，无论从事多么繁重的农田劳动，都是和社员们一样滚爬摸打，感同身受。从十多岁时，就过早地体验到了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担任队长后，他身先士卒、清正廉洁、公私分明，在社员和街坊们中有着很好的口碑。集体干的时候，在大田里和社员们一起劳作，为了提高劳动效率，中午一般都由家人往田地里送饭。傍晚散工以后，父亲总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到生产队的饲养院里，和那位饲养员聋大伯铡草续草，而喂养牲畜这些事情，经常由我父亲代聋大伯去做。那头豁鼻子老牛是头牝牛，是生产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不知道爱惜牲畜，拽牛缰绳没有轻重，铁鼻圈将老牛的鼻子硬生生给拽豁的。当时牛鼻子上鲜血直流，以前从没有骂过人的父亲，心疼得和社员们一样都流泪了，直骂得那几个年轻人落荒而逃，半月二十天的不敢朝父亲的面，见面总是绕道躲着父亲走。从此，被重新钻了鼻圈的老牛，便成了父亲重点照顾的对象，在石槽里拌麸子面料时，他总是多给它撒一些，让劳累过度的老牛美美地上一次犒劳，晚上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再迎接第二天繁重的劳动。父亲和老牛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傍晚父亲不去亲自择草拌料，老牛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会自然流露出诸多的伤感、孤独与无奈的眼神；父亲有时出发开会，几天不见老牛，回来后的头件大事，就是去饲养院给老牛择草拌料，用温暖慈爱的眼神去和老牛对接思想，感应心灵，默契交融。 　　喊价的那天下午，队里的社员们早早等在饲养院内，只等会计按牲畜的排号喊出底价，人们再层层加码，类似于现在的招标拍卖。那些在饲养院内的木桩上栓着的牲畜们，已经意识到了它们的命运将会有新的改变，纷纷失去了冬日里的悠闲。很多人都看好了豁鼻子老牛的性情憨厚、脾气温顺，有的人在它的身边转来转去，老牛却出人意料地烦躁不安起来，既不让人用手抚摸，也不让人随便靠近。当父亲靠近它的时候，它便低眉顺眼下来，轻轻摆动尾巴，用它宽厚温热的舌头，反复舔拭着父亲长满茧花的双手。喊价开始后，焦点已经聚集到了这头老牛身上，价格层层攀高，人们的也心悬得高高的，最终父亲以四百二十元的天价“中标”，将老牛的缰绳稳稳地牵在手里。当时有人故意说老牛的豁鼻子难看，也有人故意说老牛干不了个一年半载的好活，很快就是个宰房里的货色。父亲心里最明白不过，老牛性情温顺，心态平和，老人、妇女和儿童都可以随便使用，它不认生不欺生，不抵人不使性子，牛善也同样是被人欺，老牛付出的劳动要比生产队里的其它牲畜要多得多。我后来觉得，父亲和老牛任劳任怨的秉性如出一辙，也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共性。其实，那时父亲早已孤独一掷，价格再高也要喊下豁鼻子老牛来，仿佛命中注定老牛就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以后的事实也充分证明了，父亲自始至终地将这头豁鼻子老牛当作一个“人”来对待。 　　记得父亲乐呵呵地牵着老牛回家的时候，老牛的脚步很轻快，牵着缰绳的父亲被老牛“拖”着往前小跑步，从来没有到过我家门口半步的老牛，径直拽着我的父亲进了我们的家门，好象是经常自由出入的一个熟客。那天下午，我们全家人像是过年一样热闹非凡，粉刷墙壁、安桩垒槽、推土垫圈、备草备料……不出半月的时间，瘦牛儿长膘了，牛毛儿光亮了，那怪怪的豁鼻子我们也渐渐地看着顺眼了。父亲每天清晨最先起床，端着草筛仔仔细细地择去柴草中的杂物，倒在石槽中，撒上玉米面、麸子面或着泡制好的棉饼，用拌草棍一遍遍搅拌均匀，看着老牛在石槽内埋头咀嚼草料时，我想，父亲心中涌出的一定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感觉吧？等我们从梦境中醒来时，老牛已经在天井中的木桩旁惬意地反刍着……父亲也将牛圈的牛粪清除干净，垫上一层新鲜干燥的沙土。寒冬腊月的半夜里，父亲也要起床给老牛加料，让它吃夜餐；夏天时，父亲会将老牛安置在凉风习习的树荫下；冬日里，父亲会把它栓在门口暖暖的阳光下；根据季节的变化情况，父亲会用扫帚给老牛挠痒痒，用粗大的手掌给老牛捉虱子驱牛蜢。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天田。一年四季，春种秋收，在我们家的责任田里耕耘耙耢，父亲从来不用鞭子抽打他的老牛。我相信，鞭子只是他手中的一件道具而已，他和老牛的每一次田间劳动，都配合得非常默契，同时也是次彼此欣赏的一个过程。 　　这头牙口已经很老的牝牛，前前后后在我们家生活了六年的时间，生下了五头小牝牛，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因为牝牛的性格一般都很柔和，不像一些牤牛那样脾气暴躁，或者抵角使性，不容易让人使唤，重要的是可以再生小牛，所以价格自然也要比牤牛高出许多。当这头老牝牛将要临产的时候，父亲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夜里要反反复复起来多次，仔细观察牝牛临产前的一些异常状况，每次都是父亲亲自为它接生，为小牝牛铺好软和的干草，冬天的时候还要为它们点火取暖，胞衣刚刚脱落，父亲会兴奋地将小牛抱在怀里，左看右看怜爱不已。老牛“坐月子”的这段时间，父亲要用精饲料去犒劳它，让它养精蓄锐、补充营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牛整天在老牛身边活蹦乱跳，给我的少年时光增添了无限的幸福和欢乐。当前一个小牛已经长大，又一个小牛降生以后，父亲才会舍得将长大了的小牛卖掉。五个小牛给我们的家庭增加了丰厚的收入，老牛用它自己的无私付出，撑起了我们家庭上空的一方蓝天白云，父亲用卖小牛的收入为我修房盖屋，让我娶妻生子，也像一头默默无闻的老牛，倾其一生精神与体力的付出，为了子女生活得更好一些，他总是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温暖，投向朝阳的那一面。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我看不到父亲有丝毫的悲情与怨恨，甚至连简单的抱怨都没有。从父亲的一生中，我感受到了生命中体贴和安抚心灵的那双手温润与持久的抚摸。我对父亲和他的老牛永远充满了热爱、赞美、怜惜和感恩。 　　记得庄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意思是人有人言，鸟有鸟语，即使两座相隔千里的山峰，也会借助轻风倾诉自己的声音。父亲和他的老牛没有相同的语言，但凭着的是心灵的相互感应。许多年过去了，每逢在现实生活或影视剧中看到牛的影子，这少年时的影像就会鲜活如刻，历历宛然，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或许这就是记忆里的经典。这些经典的画面，对于我个人来说，就像是灵魂深处永远的朋友，常常用来怀念或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