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们了

　　人太多了，风都吹不进来。
　　风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很熟悉的事物。它把四季吹来吹去。吹来许多花一样的年轻人。把我和许多人吹成黄叶一样的东西。也把更多的人，吹出这个尘世，却把永不消停的浮尘继续留在这里。尘世的这个角落里，人来人去，不会空，但混迹于浮尘中的人，也不会多到头碰头。现在，这里的天空，从先前的干冷变成现在的湿冷，我冻裂的十指，因此开始愈合。我喜不自胜，向湿冷的风又感恩又致敬。
　　人却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或另一个朝代，不过在进城之前，都换上了这个城市正在流行的各色冬衣。
　　如我所料，下起雨来。我知道其实下的是一场雪，只因稀缺的雪花在降落到这个城市之前，全都融化成雨滴。雨滴极细极弱，我的额头在最初触碰到它们的时候，竟让我产生了置身春天的错觉。确认还是天寒地冻的冬天，那些雨滴，很快引发所有关于浪漫雨天的回忆。
　　一些人早就从城里离开。另一些人，正从四面八方向城里涌来。来去之间，这个面目冷峻的城市，就散发出龙门客栈才有的特别气息。进城来的人，我全不认识，而我熟识的人们，全在远处。我就不由得惊讶，原来我一直都待在这里从未离开！我为什么没有像那些已在远处的人们，回到老家等待年关去？
　　这问题有些揪心，有些痛，让我四肢无力。我不想揪心，不想痛，我想强壮起来。我就沿着人山人海的街道继续往前走。没有目的。但有非分之想。我希望自己像一条拒绝冬眠的鱼，一心一意游回到安静的春天去。
　　但我知道春天依然遥远，我在这个城市里暂无确切目的的信步前行，暂时不会停止下来。
　　我好像应该让自己明白该去哪里。我应该隐隐记得，我在家里待到百无聊赖了，才出来。才看见那么多人，以过年的名义涌入城市，我才看到那么多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身不由己，何止是今天，人的一生好像都是身不由己的，所以今天的状况也不足奇怪。
　　我明显感觉到了我的尴尬，尴尬到我都想发笑。我想到，人在一天之内的无所事事，和一生之间的无所事事，其实是一样的。这种姿态和表情都不好设定的逛街行为，让我毫无准备，就成了一个能给城市增色的城市精神破落户。越往前走，我的内心越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人山人海，好像就我一个举目无亲四顾无朋的人。没有人向我瞩目，也应该没有人因我回头。我应该与一个城市流浪汉差不多。也像一个傻子，踽踽独行，默不作声。
　　细想一下，对人来说，一生蹉跎真叫活该。其实，我到街上来，本有打算的。我曾想到，与许多熟识的人，已经分开太久。那些人，有我喜爱的，有我憎恨的。但在今天，他们全都边变成并非相当可憎的。我想念起他们来。
　　我想起过与他们平时的朝夕相处。我曾不屑于一些男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颔首低眉弯腰呈笑，他们有时候的景况，简直就是缩成一团喵喵娇吟并亲切摆尾的样子。我也讨厌一些女人的孤芳自赏自怜自爱，一身的富贵气终于不免逃逸出市井小民的恶臭气息。
　　这个世界还真不缺以上那些活生生的人物。
　　男人，总在等待有人请吃的大好机会，女人，总在等待能够用谩骂的方式炫耀自家男人不可小觑的官职和孩子出众的学业。但在微信平台积赞领奖之类的事情上，即可洞见她们过重的利益算计之心和贪婪之意。那时候的她们，是相当令一个男人难以启齿的。又如某男，多少年来，看上去一直像在艰难时世中杵秃了的棒槌。忽某日，出于活得更体面一些的目的，转眼间，五脏六腑都灌满了奸邪与虚伪。
　　我当然知道，我是如何跟他们朝夕相处的！
　　今天不同。
　　临近年关的街上，面孔大都是陌生的。常见的店主，摊主，游商，仿佛都锈迹斑斑的；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街上每一块广告牌。最熟悉，但无交割，也就变成熟视无睹的，没有尽头的，平平淡淡的时空存在关系。
　　我也想起平日里那些让我屡屡苦笑的人们来。原来，他们都是应该被同情的。
　　有人并无过硬的谋生技能，他们在有技能的人们中间混不下去，一个人又不愿意过于默默无闻。却有路可走。他们可以像一只虱子那样寄生在权贵的腋窝里，在利益的熏陶下，他们觉得自己长成了向往已久的绿巨人，开始练习对着柔弱的人们发出嚎叫。还有一些人，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呼风唤雨了，如果不显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岂不是忽略了他人也埋没了自己尤其是亏待了自己？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生于淮北则为枳，生于淮南则为橘”，以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犹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以及“夏虫不可以语冰”。我又怎能知道，在别人的心目中，我是受人爱的，还是遭人恨的？人都会放大自己的情绪和判断，人都是被自己的错觉推向不堪境地的。
　　这些想头，既费神又费力。但若对自己稍有松弛放纵，就会明白无误地滑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憎恨的泥沼中去。坚守，哪怕不完美，哪怕极具争议，不要轻易改变自己，很难，但有意义。一切存在不再作为存在以后，才能由后续的存在谈论价值。我不用怀疑，也不用着急。我坚信，顽强坚守，才有自由。
　　正好是那些身不由己的人们，真正扰乱了所有人的生活秩序。我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来：今天，街上，无论我遇上男的，还是女的，只要是我熟悉的人，我将请吃饭——快过年了，让我们重新开头，无论从前受人爱，还是遭人恨。我会把对方和自己都看作处子一样纯洁的，都没有被世俗污染，都没有被人情拖累，都没有被利欲荼毒，都没有被兽性阉割。我希望自己和别人更加宽容更加坦荡，更有神性。让爱过的男人和女人重爱一回，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新的选择或发现。让没有爱过的人趁早去爱，但不要再有人受伤。
　　这样，行不行？
　　没有答案，当然没有答案！尤其是，我还没有遇上熟悉的男人或女人。整个城市充满了陌生的人。但在一瞬间，我眼中的世界突然改变——
　　一个女孩！一个绝色女孩！与我擦肩了！
　　我想，转身回去的机会终于来了，消除尴尬的机会终于来了，离开胡思乱想的时刻终于来了，轻松愉快度过这一天的时刻终于来了！我应该从错乱的想象的深渊浮回到生活的水面来了！我要以这个女孩子为转身的唯一理由，抛弃虚伪的矜持和晦暗的庄重。
　　回去，跟上那个女孩子，跟到哪里都行。
　　跟上去，走一段，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天，我就没有白费。
　　我很激动！我想告诉所有还能想起我的人，一个绝色女孩改变了我的想法和作为。我会对他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起所有熟悉的人们来了，我在想念我恨的人了。我爱的人，一些，正在填充这个城市，另一些，已经回到他们喜爱的远方。
　　从现在起，即便那个绝色女孩从我眼前消失，我都要让自己的激动鼓励自己，继续爱一直爱着的人们；从今天起，爱那些一直憎恨的人们。因为这个城市一直蒙尘，所有的人都大为不幸；爱他们，尤其爱那些又不幸又可憎者，城市的天空才能晴朗起来。
　　绝色女孩果然消失了。但阳光留下了。阳光带着初春的气味。
　　深深吸一口气。所有陌生的面孔，脸上的浮尘都滑落下去。都在我的记忆中复活。他们很逼真地模拟了从前的我。他们用笑容自我介绍，他们尚无能力定居在这个城市，但他们想过上这个城市的生活。
　　那个绝色女孩好像暗藏着魔法棒，她用阳光一样的力量帮我把时光折叠了，让我一头碰上自己的年轻时候。
　　那些陌生的人，我们该认识一下了；不是他们来了，而是我又回去了。这个城市只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可憎的人们可爱过，可爱的人们可憎过。但无论可憎者或可爱者，我想你们了。来了的人们，请好好学习你们想要的生活；尚在远方的人们，请继续你们熟悉的生活。
　　我对他们默默地说，也对自己默默地说。
　　20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