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冬天(四)
2020-10-22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步履蹒跚,每一个脚印都随着时间深陷在大雪之中。我的白天和黑夜,像手心手背,日常得易如反掌。我把白天交给了奔走,交给了从不准点的十八路车,也交给了似乎总是写不完的消息和通讯。对于雪茫茫路迢迢的白天,我一无所有。属于
关瑞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步履蹒跚,每一个脚印都随着时间深陷在大雪之中。我的白天和黑夜,像手心手背,日常得易如反掌。我把白天交给了奔走,交给了从不准点的十八路车,也交给了似乎总是写不完的消息和通讯。对于雪茫茫路迢迢的白天,我一无所有。属于我的,只有黑夜了。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我打开CD机,翻出许多张歌碟,一张一张地放。夜晚的时间,在这无边无际的音乐里,慢慢幻化成蓝色的湖泊。我努力让自己成为时间的倒影,在湖泊里慢慢沉淀,直至春天的花朵在水草上盛开。
有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在音乐中读一本小说,和雪有关,也和背叛有关。而我,正被一场像谎言一样美丽的背叛重重击伤。我开始怀疑忠贞、坚守这些词语的可信度和美好性,我宁愿谎言能够永远继续下去,永远把背叛覆盖在无以消融的冰雪之下。我的书桌上,曾经放置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干枯的茶花。后来,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碰碎了它。我在原来的位置上,摆放上一只水晶苹果,它晶莹,坚实,不易破碎,它仿佛暗示了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也象征着对自己最后的坚守。然而,在水晶苹果不断被折射的光芒里,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伤痛。这些伤痛,对应着和背叛有关的所有文字,我已无法安然读完一本薄薄的小说。
旧历的年底渐渐逼近,弟弟从长沙打来电话,道不尽绵绵思乡之情。他邀我们去长沙过年。他说,父母就是故乡——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已经八年了,他没有办法回家过年,而我们兄弟也有六年没有见面了。他说,今年他还是回不来,真希望我们能去。他说了很多,我手握话筒,心里的湿润升上来,在眼里渐渐聚集。
父亲已经七十二岁,自从做了一次手术,身体每况愈下,他也想见见小儿子小孙子,也想全家子团圆一回,况且这样的机会与他而言,不多了。于是,行程很快定下,又托人辗转买到从酒泉到兰州再到长沙的火车票。
一个寒星隐现的晚上,我们上车。火车缓缓滑向黑暗深处,好像一把利剑,无声无息地刺入夜的脏腑。女儿很快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为了这次远行,她已经在数日的兴奋中疲惫不堪。我坐在窗边,掀起一角窗帘,黑暗马上涌进来。落雪在戈壁上泛着微暗的光芒,仿佛所有的谜底都被它埋藏着,包括悲伤,沉默,也包括谎言,以及不堪一击的脆弱。偶尔有村落向后漂移,那点点光亮照在我的心头,清晰,温暖。就这样离开,就这样开始一种行程,火车到底会把我带入一个怎样的南方?我不停地想,直到下一个清晨,恍恍惚惚走出寒冷、潮湿、拥挤不堪的站台。
之前,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南方的大地上,我为四岁的侄儿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和在北方出生的女儿一样打雪仗、堆雪人了。然而,南方无力承载突如其来的大雪,它开始陷入一场灾难。原来,浪漫和灾难,仅仅一念之差,一步之遥。因为电力中断,我们在兰州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
兰州。这是一座隐藏了我诸多青春往事的城市,十几年后,我再次站在黄河岸边,凛冽的风吹过,陌生的人影晃过,一河的浊水冰冷地流过,一种孤独感像河面的雾气一样升起来。十几年后,我再次走进我就读过的大学,学生已经放假,校园显得冷清寂寥,积雪铺满道路,树木荒凉了所有的往事。我用很长时间,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铺展我的记忆,试图拼接出一副完整的熟悉的画面,可是我失败了。忽然收到在兰州工作的大学同学的短信,问我怎么很长时间没有更新博客了。我回复短信,说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写了。我没有说我就在兰州。悄悄地来,然后悄悄地去,像夜晚的风那样,带走一些被忘记和被湮没的隐痛,甚至什么都不带走,这样最好。
终于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因为一再晚点,也因为新闻里反复报道南方雪灾造成铁路瘫痪,许多人以为这趟火车停开,或者在湖南境内绕道,于是纷纷退票,所以车上人不多,一些卧铺空了一路。积雪遍野,冬天在大地上呈现着一切荒芜,时间在这荒芜里沉陷下去,渐渐凝滞不动。火车广播里,说着相声,唱着流行歌曲,不断有人摇摇晃晃走到车厢尽头,接开水,上厕所。密闭的车厢里,空气一次次污浊,一次次把喧闹胡乱地堆放。有人闷头睡觉,有人翻看杂志,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邻座聊天。一个老头,一直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目光零乱。注意到他,是因为一上车,他就独自喝酒,一瓶老白干,整整一天了,我没见他吃一口东西。到晚上的时候,酒瓶快见底了,他的眼底开始布满血红,脸色发紫。我问他怎么光喝酒不吃东西。他的地方口音很重,我半猜着明白了他的话,他每天都喝一斤白酒,习惯了。他说家在山区,缺水,只能种些土豆,生活全靠在广州打工并在广州成家的儿子。儿子给他寄钱过来,要他坐车去儿子家过年。我笑了,指指正在睡觉的父亲说,他和你一样。他把酒瓶拿起来,要我喝点,我摇摇头。他喝完了那瓶酒,居然又从一个布包里掏出一瓶来,用牙咬开瓶盖,猛喝一口。我们一起站在车厢连接处,我给他一棵烟,他双手接着。那双手,干瘦如柴,青筋毕露,指甲缝里挤满污垢。
窗户上结着厚厚一层冰霜,我刮开一道缝,又一个黑夜,被利剑刺穿。
黄土高原,中原大地,江汉平原,从白天到晚上,荒芜不断地被复制,冬天裸露出更多的潮湿和泥泞。越来越密集的城市,无一例外地被黑色浸染。火车从它们身边驶过,仿佛是它们在完成这段漫长而又单调的旅程。
三十个小时后,我们抵达长沙站。弟弟在出站口向我们招手。他的背后,是阴郁的天空,和天空下正在融化的雪。南方的冬天,竟是这般粘稠和凝重,空气里涌满了水,水覆盖着路面上的脚印,有些湿滑,有些拖泥带水。我再次确信,这个冬天注定是泥泞的,不论是在下第一场雪时匆匆赶往医院的路上,还是千里迢迢实现兄弟重逢的南方。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快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当然,这春天,这气息,只属于弟弟生活着的南方,清明谷雨不过,西北的春天不会拂过树梢。
我们在一家饭馆点了满满一桌香辣的菜,吸溜着吃,渐渐渗上额头的汗终于驱赶掉了粘稠凝重的寒冷。然后,我们频频举杯,相庆重逢。后来,父亲和弟弟醉意渐浓,而兴头不减。我安静地抽烟,看女儿玩我手机上的小游戏,看一直挂在侄儿脸上灿烂的略带腼腆的笑。再后来,外面又下雪了,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大片的雪像梨花一样被风吹落。两个孩子跑出去,在门口打雪仗。很明显,女儿捏雪团更有经验,而侄儿更为兴奋。我也出来,仰望夜空,漫天的花朵争相盛开。夜的天空,像美丽的舞台,上演着人间最为真实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和恩怨情仇、生老病死。关于冬天的一切真相,仿佛都在这夜空中。它给出了所有的答案,每一个答案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我不停地深呼吸,潮湿的洁净的空气在胸腔久久回荡。
团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暂,一天比一天浓郁。再没有下雪,可是天空依然阴郁低沉,空气里漂浮着无尽的水。多年不见了,弟弟更加沉默,因兄弟重逢而发自内心的笑容也是沉默的,每每喝醉酒后,他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谈及生活和工作,尽管他一带而过,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可我懂。漂泊,一枚沉甸甸的果实,拨开最外层飞扬的浪漫,手里捧着的,是伤感和伤痕,也是扎实和稳妥。
立春后,父母和女儿继续留在长沙,等待春暖花开,而我将返回。在冬天结束的地方,在积雪消融的时刻,天还没有亮,我踏上归途。一样的地平线,一样的村落和城市,一样的浑浊和疲倦。在我孤独的旅程中,它们成为一个个坐标点,恍惚中渐渐消隐。冬天也将消隐,泥泞,疼痛,忧伤,混乱,一切都将消隐。再次经过黄河,向车窗外望去,岸边的桃花正在湿漉漉地开放,黑色的枝条安静地伸向阳光深处。一叶小舟,仿佛冬天的背影,漂荡在河面上,渐渐远去。河水缓缓流淌,清澈而又无比浑厚……
太阳照进来,在我的身上轻轻晃动,光里没有雪,满是尘埃。躺在床铺上,睡意慢慢袭来。我闭上眼睛,看见一种叫暖的东西,正湮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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