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玉兔

　　我的脑袋重得都抬不起，里面有荆棘与石头。这个阴霾密布的黄昏，是个严重的时刻。我以为我会轰然倒塌。但是，我看见了一只玉兔，此刻在琅琊山行走，无端端在琅琊山行走，向我走来。我知道我会获得拯救。我大踏步地朝玉兔走去。一只形而上的兔子。我正无缘无故地向一只玉兔走去。我知道，她正在琅琊山的某个地方，等待我的到来。我是一棵日渐衰老的会行走的树，我多么希望，当我把玉兔抱在怀里，我会重新发出新芽。 　　其实，我未必一定要到山中寻找玉兔。下班了，更多的人都在回家。也有不回家的。比如我，可以到毛家饭店去和同学一起喝酒那里的红烧肉实在是好吃极啦；也可以到蓝梦夜总会和朋友一道吼几嗓子那里的小姐一个个年轻美丽；还可以到桑拿中心泡个澡按摩按摩那里的按摩总能让人春意盎然。但是，我还是迈动双脚，独自一人来到了琅琊山中。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山中，和我一个人的玉兔幽会。一天不来，心里就想猫抓的一样。我已经无法离开这只玉兔。怪不得许多年前，欧阳修邂逅这深山中的白兔，便禁不住喜出望外，天冥冥，云濛濛，白兔捣药嫦娥宫。玉关金锁夜不闭，窜入滁山千万重。滁泉清甘泻大壑，滁草软翠摇清风。……我在想，我命运里的第三只手，在我睡着，或者梦游的时候，它死死地抱住了琅琊山中的一只幼兔。兔子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引导我。终于，在这个春天，这个黄昏，我如同一只迷途的蜜蜂，循着和我血脉相通的气息，再度走进了琅琊山。 　　我无须再寻找在琅琊山行走的理由。我只是努力地吮吸着这里的玉兔的气息。我知道，玉兔是这古山的主人，玉兔是这古山的精灵，玉兔是这古山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她无拘无束，天真活泼，山中到处晃动着她可爱柔软的身影。在幽香谷，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只兔子，这只毛色纯白的玉兔。她沿着汩汩流淌的溪水上溯，忽而奔突，忽而独坐，忽而冥想。也许，这正是欧阳修当年邂逅的那只来自月宫里的灵兔吧。本来在仙云飘渺的桂花树下陪伴着仙女嫦娥。也许，是有了这样或那样的罪过，灵兔被贬谪到人间。她溜到了林壑尤美的滁州幽谷。这里有清凉甘甜的泉水，有清脆柔嫩的青草。灵兔渴饮泉水，困卧香草，多么逍遥自在。于是，她留在了这里，留在了青山绿水之中。然后，她成了这座山的精灵。醉与花鸟为交朋，卧看千峰春月明。如我。如千年前的欧阳修。 　　没有人呼喊我，没有人催促我。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在流水的平平仄仄的韵律中，却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那也是一个春天，一群人带着一个据说犯了淫荡罪的女人来找耶稣，要耶稣下命令用石头砸死她。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那些人一个个地退了出去，只剩下那个女人站在那里。耶稣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以后不要犯罪了。这个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耶稣转身的刹那，隐逸成了空山中的一只玉兔。现在，玉兔已经走过薛老桥，仍在向深山更深处牵引着我。玉兔栖居的家园，已葳蕤成生生不息的野草芳树。在琅琊山中，那么多平静下来的影子，泥土一样呼吸。那么多草木身旁的动物，清水一样醒来。如玉兔。如我。如千年前的欧阳修。现在，我们集体停下了脚步。看一会云卷云舒，或者目睹一队蚂蚁抬着蜻蜓的遗骸，浩浩荡荡的消失在一丛春草背后。这实在是一种久违了的幸福呀！

　　却在心中想着，要是下点雨该有多好呀！这样想着，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而且隐约传来悠扬的钟声。清音曼妙，如同天籁。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飞檐翘角的古寺，悬于滢滢的烟雨中，如幻如梦。那掩映在幽谷尽处山巅上的危楼飞檐，朱蒙碧瓦，如同一座空中楼阁。这真是山当绝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逢君。玉兔在前，我在后。我们已经步入步步莲花的琅琊古寺。大道无边。那么，所有生命的终点，便也是宗教吗？我却无暇考虑这些。从院门外向右拾级而上，穿过三道石坊，我气喘吁吁地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无梁殿。殿中无梁，全部用砖石砌成，彩檐画壁，造型奇特。这是一座道宫。据说是东晋琅琊王所建。却恍惚听到玉兔在呢喃低语，这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无法出世。于是，我们一起向左走入佛门大殿。院内照例是天王殿，四大天王分立四角，弥勒佛端坐其中。往里便是清波粼粼的放生池，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千佛殿，藏经楼。伫立在明月池畔，只见池水清碧，上有几朵睡莲，只是无花绽放，只有几尾游鱼追逐嬉戏。据说皓月当空的时候，月出溪水清，月落溪水黑，茫茫溪上人，笑与月为客。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也能隐逸成一朵莲花，一尾游鱼，在这月出东山的夜晚，看生，看死，看时间如何把所有的生命都带到了安宁。然后，我举月。看自己，等待下一场春风吹去我的肉体。 　　现在，我把玉兔抱在怀里。她是我前世的妻子。我们走入大雄宝殿后面，院壁上刻着众多碑刻。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唐人吴道子的石刻观音像，勾画简洁，但眉目津津，向人欲语。我努力地聆听他想告诉我一些什么。却听得水声潺潺，不知远近；鸟鸣轻悦，令人沉醉。在我陶醉的瞬间，玉兔的身体一点一点站上了岩壁，她的目光高过山头上的银杏。现在，她回到了她的姐妹们之间。在春天的山上，在宗教的氛围里，大片的草，大片的树木，大片的岩石与泥土，亲切，亲近，亲密。如同一棵草。我看到，玉兔宁静地消逝着，久远而深邃。 　　雨渐渐停歇。我站在南天门上。天空，空旷无边，空得连梦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空得没有一点思绪和感觉。却看到玉兔在黄昏飞升。还在努力地往上飞。如同得道似地，在白日飞升。也许，天空，只在空空中留下玉兔的命运的影子。但是，天空没有留下一寸供玉兔埋葬的地方。所以，玉兔还会回到人间，还会回到琅琊山中。然后，在又一场轮回中，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收留在她的心中。她会行走于所有有生的日子里，充当所有生命的精神向导，将所有的泥塑，和饥饿的石头全部叫醒。如我。如千年前的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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