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对一颗糖的渴望

　　　　　　　　　　　　对一颗糖的渴望
　　　　　　　武志强 　　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有过对一颗糖的渴望的，但家里是没有糖的，我们所能接触到的糖分是快要成熟时的高梁和玉米的秸杆，我们叫“喃甜甜”，就像现在城里人喃甘蔗一样，发现了一个“甜甜”，那心里真是高兴啊，用牙齿咬着，贪婪地吸取着里面甜的汗液，那个时候我们或割草，或玩耍，想喃甜甜了，就说：“走，到地里喃甜甜去。”地里是有甜甜的，我的眼力锻炼到从表皮上就能看出这个秸杆甜还是不甜，发现了一个甜杆儿，那真是高兴啊！自己一边贪婪地享受着，一边对伙伴们说：“看，我找到甜杆儿了，这个最甜。”当然，有时也会让伙伴尝一节儿的。

　　后来的一天，我们在村里的加工厂，发现一间库房里，堆着快要到房顶的红薯片，晒干的红薯片是白的，它们是要用来做粉条的，做出的粉条晾在房顶上，接受阳光和风儿的轻抚，散发着红薯的香味。红薯片喃在嘴里也是甜的，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们就几乎天天去加工厂偷红薯片吃，当时库房的门是锁着的，但一推门，显出的一道宽门缝，我们小小的身子竟能钻进去，那时，我们嘴里吃着它，口袋里还要装下它，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 　　渐渐地，我成长了一岁，或者两岁，发现真正的甜是糖，但家里是没白糖的，红糖也没有，记得有一次，去到亲戚家，亲戚给泡了一碗红糖水，那是我第一次喝到红糖水。家里也没有糖，只有村里的供销社才有，记得我去到供销社，我的个子还没有柜台那么高，我用手攀着柜沿，踮起脚尖，这样才能看到柜台后面的一尺见方的糖盒，那里面的糖花花绿绿地堆着，女售货员看见我一直盯着那些糖，就问我：“你要买啥呢？”我说：“我不买啥，我只是过来看一看。”于是，女售货员转身走了。其实我是想买的，但我口袋里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但是只要我看着这些糖，我自己就觉得已经有几分满足了，舌苔也变甜了。我在想象着那糖块的甜味，那是怎样的甜啊，我想啊想，想得多么美妙，那糖块就有多么甜，我在自己的想象中陶醉了，我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一个糖盒，里面放着好多好多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糖块。

　　过了几天，第二次我又去到供销社，我又走到了距离糖盒最近的柜台边，以直线的距离看着对面的糖盒，我口袋里还是没有钱，我只是过来要看一看，这次女售货员看见了我，但她并没有过来问我要买什么，而我也只是过来要看一看这些糖，它们像是我梦中的糖，摆放在这儿，看着它们，我的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我自己还是迟疑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现在想来，不仅那些糖甜，站在柜台后面的女售货员长得也很甜，吸引我的不仅是那些糖，还有女售货员那张甜甜的脸啊。一个人的成长是与一个人的性意识有关的，只有他的性意识苏醒了，萌发了，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才迈出实质性的一步。这也是他对这世界全面性认识的开始。

　　对一颗糖的渴望，竟是那么强烈，这又使我想法去得到钱，但我是没有理由向父母要买糖的钱的，因为那是个困难的年代，生活的艰辛使我知道吃一颗糖是一个很奢侈的愿望，我自己怎么能因为这样一个过份的愿望而向父母提出要求呢？虽然我这样想，并且一次次地说服自己抵挡着诱惑，但是，终于有一天，我还是在家里的柜顶上偷悄悄地拿出了母亲放在那儿的两毛钱，那时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就是我要用这钱去买糖吃，于是，我又第三次地来到供销社，我又站到了离糖盒最近的柜台前，我举起了手中的钱，女售货员看见了，她走了过来，微笑着她的微笑真甜问我：“你要买糖吃吗？”她的嗓音也甜。我说：“嗯。”我把在手中捏出了汗的两毛钱交给了她，她给了我几颗糖，到底是几颗糖呢？哎，隔着近三十年的时光，我记不清了，也许是一颗，也许是两颗，也许是三颗或五颗，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糖，心怦怦地跳着，喜悦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脸上笑开了花，那是一个孩子的满足啊。我双手捧着这糖，走出了供销社，我是怎样吃糖的呢？告诉你吧，我把糖纸那糖纸后来被我夹在一个课本里，夹了好久，也许是一个学期，甚至是更长的一段时间。小心地剥开，用舌头舔一下，啊，真甜啊，后来，我把糖含在嘴里，在我嘴里，涌流着的甜味，简直要把我陶醉了，接着，我又舍不得就这么一下子把糖吃完，我把糖吐在手上，又用纸包住放在口袋里，这样，在我想吃的时候，我就能掏出来用舌头舔一舔，我的喜悦因此延伸了好些日子，而有糖相伴的日子，我的内心是怀有秘密的喜悦和满足的。有一次，我走到墙角，回过身，看看没有外人，我自己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这用纸包的糖，得意地舔了两下，就像是我又收获了什么似的，其实收获了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知道我得到一颗糖的愿望实现了，我满足了，我再也不那么渴想着供销社糖盒里的那些糖了，因为我自己有糖了，有一颗就代表了许多颗，有一颗我就满足了。那时对幸福的要求真的很简单，这或许与年龄有关吧。

　　 现在，我不是要说糖，也不是要说柜台里那个长相甜美的、年轻的女售货员，也不是要说她递给我的沾了她手泽的那几颗糖，不，我不是要说这些，我是在想，为什么一个人的渴望是那么难以实现，那么难以满足呢？仿佛你越是渴望，你便距离你所渴望的越是那么远，渴望，心里的渴望，并不能使你走近它，而是使你只能远离它，越渴望距离越远，这真是我的一份非常真实的体验，正如爱一个人，其结果并不能使你走近一个人，而是使你远离这一个人，最初想望中的走近，预示了最终遥远的隔离，爱人如此，爱物，爱这世上别的什么也如此。人在世间的渴望总是不能实现的，我在想，我们追求，但是在开始我们并不能预示到结局，结局是凋零、枯萎，想象中的繁华昌盛并不能抵达，这也就是当年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所要表白的，年华已逝，心情怆然，想到结局的悲惨，我正是泪如雨下啊，这正是我现在所现临的精神困境，这也是困惑我一生的景况，我无能挣脱，我想，这正像是一场无期的惩罚，为什么要渴望？为什么要想着实现渴望？唉，从前的那糖块给予我的甜味，现在也还回味在我的舌间，并给予我超越时空的甘甜的满足，但是，不幸的是，它告诉了我，人要有欲求，这正是我生命痛苦的根源。

　　但是，有的时候，人又是容易满足的，就像当年，一颗糖就能使我满足，就能使我快乐好久，因为人是环境中人，环境中的人必须学会满足，必须使自己变得容易满足，习惯于满足，某些时候，不这样做是不行的。人的可贵处在于明智。然而不幸的是人常常不满足于自己，才生出了人生的诸多是是非非，尘尘土土。这一段话像是蛇足，多余了，但我还是不由自己地习惯性地写了出来，这就是我的不明智了。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