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时间之谜
2020-10-23叙事散文左中美
晚上,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听到手机响。看看来电显示,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左,听得出我是谁吗?”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说普通话的声音,而我仍然一下就听出了她。“张海梅!”“是我啊,左!”张海梅是我中专的同学,我的舍友,我们曾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
晚上,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听到手机响。看看来电显示,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左,听得出我是谁吗?”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说普通话的声音,而我仍然一下就听出了她。“张海梅!”“是我啊,左!”
张海梅是我中专的同学,我的舍友,我们曾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
还记得当年我们初次相见,拘谨而亲切。在那间后来我们一直住了三年的409宿舍,从全省各地来的我们听不懂各自的方言,急得又说又比。终于没有办法,我们只得说起了蹩脚的普通话,这样,才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当然,我们适应得很快,每天在一块吃在一块睡在一块学习,只一个星期,我们便大多能听懂各自的方言了,只是来自红河州石屏县的张海梅和王如华,她俩的方言大家仍有许多听不懂。她们有一句方言,多年来我一直记忆深刻:“哦哦都叟”。第一个“哦”读第三声,第二个“哦”读第一声,我可以肯定,若不是懂得石屏方言的人,绝对想象不出这“哦哦都叟”竟是“个个都说”的意思。石屏话难听懂,凑巧的是,我和王如华成了同桌,一直到三年毕业,为此,我几乎成了石屏方言通,唯一的缺陷是不会说。
我们宿舍一共八个人,只有住在我下铺的李维梅来自昆明城区,其他七个都来自山区农村,我们的组合想来也是当时班主任细心的安排。三年时光,那间我们永难忘怀的409宿舍留下了我们太多美好的回忆,而我们无力抗争的是各自的路。毕业后,我们都各自回到了家乡,好一点的分在县城,有的则分在乡镇。张海梅去了玉溪卷烟厂(那时的玉溪卷烟厂好象还不叫红塔集团),班上只有她和朱班长两个。
毕业后,朋友们天各一方,音信杳然。而此刻,在分别十三年后的这个初冬的夜晚,我却意外且惊喜地在电话里听到了张海梅的声音,虽然她已完全改成了说普通话,但是我仍然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我们在电话里回忆着往日,谈起一个个舍友,我的同桌王如华,听说她遇到了一些不幸,两个人在电话里为她一番伤感。我们又谈起各自的生活,工作,家庭,孩子,说得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感慨,直到我的手机电池打干。丈夫和孩子一起问我:“这是谁呀?”我说是一位同学,他们都疑惑地看着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呀。”
时间的路是这样地长,遥望当年,我们已然相别久远,久远得甚至忘了提起。时间的路又是这样地短,当我们在电话中惊喜地遇见,我们便又在刹那间沿着记忆,回到了从前。
一位老乡朋友、也是我在乡上时的同事生了小孩,我去看她。她正抱着女儿坐在客厅里,说是睡不住。我们谈着一些关于孩子的话题,一会儿,她母亲做好了晚饭,她便对着里面房间喊:“福海,吃饭了。”之后,一个又高又魁的大男孩从里面走出来,走过我们面前,到阳台的厨房去了。 “福海,你见了老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朋友责备着她的弟弟。 福海是我的学生。我中专毕业后,在家乡的一所山村小学教书,第一年教的是一年级,学生有三十个。他们中有许多因为家在附近,所以不住校,到了冬天天亮得迟,早上上课就容易迟到,有的甚至迟到了一节课。为了表示惩戒,我对迟到的学生罚站。有几个女生每次罚站都是乖乖地站在黑板旁,低着头。福海也常迟到,可是他被罚站的时候并不是低着头,而是眼睛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生气或是讲课。福海年龄小,但是个子高且长得胖,是班上同学中个子最大的一个,因为胖,眼睛显得有点小。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于是我好像没办法让他多站了,所以,他或许总是比别的同学少站了一些时候。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知道我的那些当年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的学生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长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我之前也听朋友说过她弟弟福海在一中上高中,只是一直没有遇见过,或许是见着了我也认不出他来了。今天看到福海,个子快有姚明高,还是胖。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比,我这个老师现在若是站在这个学生身边,可能离他肩膀还差一截。“福海这孩子,就是没话。”朋友的母亲在一旁似责备似补充。“我知道的。” 这个十多年前的我的学生,他在时间里长成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大男孩,却又用他长大了的样子,把当年他曾年幼的时光在此刻再次还给了我。
有一日闲散,收拾书柜,不经意翻出了久已不动的相册。女儿那时正在身旁,于是把相册拿去在书桌上摊开,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妈妈,你看这张照片。”我回过头去,看女儿指着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儿才七八个月大,我抱着她坐在走廊上,正专注地用一把小匙喂她吃冰糕。那是当时老乡政府房子被火烧毁后,我们住在乡畜牧站楼上一间大约十平米的单间里,女儿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那时的生活,一切都是简陋的,照片上,我们身后的砖墙上挂着隐约的蜘蛛网。“妈妈,我觉得你现在比那时候年轻很多。”我不禁笑起来,“怎么会呢?孩子,你现在都十岁了,妈妈怎么会比那时候年轻呢。”“不是,妈妈,真是这样的。”“是吗?”我笑笑,不再和她争辩。 女儿又看其他的照片,有一张是我抱着她在床上玩,隔着蚊帐,看得到我们那扇关不稳的窗。“妈妈,你现在真是比过去年轻了,不信你自己看嘛。”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们离开了畜牧站楼上那间十平米的单间,又离开了新盖的乡政府住宿楼,离开了工作生活多年的乡镇,离开了许许多多曾硌痛过我也温暖过我的日子。此刻,女儿却对着昔日的照片对我说我比那时候年轻了。这其间,究竟是我们穿越了时间,还是时间穿越了我们?
在我每天工作生活的小城脚下,有绕城而过的漾濞江,江岸一大片旧城,是昔日数百年间茶马古道上的繁华驿站,是旧年县城的中心所在。江上有始建于明代的古老铁索吊桥云龙桥,过了桥,是林木葱翠的飞凤山,山上有佛寺文殊院,有可以看见整座小城的望江亭。休息时,我们总爱穿过旧城弯弯曲曲的巷道,去云龙桥,去飞凤山。 几乎是每一次,我都在那一个固定的拐角、那座安静的落满时光的木门前遇到那位老奶奶。每一次,她总是坐在门前的木敦上,问我:“娘娘(读第一声,少辈对一般长辈女子的称呼。年长的人这样称呼年轻的女子,用来表达特别的敬重),现在几点了?”一开始,我总是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然后很认真地告诉她,后来慢慢听人说她总是这样问,每遇到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她都要问时间,即使是接连地有人过,她也接连地问。有一次我从这里走过,她问我几点了,我就告诉了她,一个多小时后,我回来,她再问我:“娘娘,现在几点了?”她根本就不记得我刚刚才从这里过去,她也不记得我以及从这里走过的人所告诉她的时间,她只是不停地问,问人家“现在几点了”。我看着她,又告诉了她一遍现在的时间,然后静静走过她身旁,心里涌满说不出的落寞。 这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她总是不断地向人询问时间,事实是,她早已与时间相别经年——那些对她有意义的时间。如今,时间对于她,只存在于那一句不变的询问里:“现在几点了?”至于别人回答她是几点,都已无关紧要。 后来,我再从那里走过,她又问我:“娘娘,现在几点了?”我茫然地对她说:“我也不知道。” 一如时间之于这片老城,之于数百年间穿过这里的古道沧桑,之于古吊桥,之于永不停息的漾濞江,时间在老奶奶的心里模糊了,然后,在我的心里模糊了。老奶奶的人生和我的人生,行走在各自安静而模糊的时间刻度上。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一位老乡朋友、也是我在乡上时的同事生了小孩,我去看她。她正抱着女儿坐在客厅里,说是睡不住。我们谈着一些关于孩子的话题,一会儿,她母亲做好了晚饭,她便对着里面房间喊:“福海,吃饭了。”之后,一个又高又魁的大男孩从里面走出来,走过我们面前,到阳台的厨房去了。 “福海,你见了老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朋友责备着她的弟弟。 福海是我的学生。我中专毕业后,在家乡的一所山村小学教书,第一年教的是一年级,学生有三十个。他们中有许多因为家在附近,所以不住校,到了冬天天亮得迟,早上上课就容易迟到,有的甚至迟到了一节课。为了表示惩戒,我对迟到的学生罚站。有几个女生每次罚站都是乖乖地站在黑板旁,低着头。福海也常迟到,可是他被罚站的时候并不是低着头,而是眼睛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生气或是讲课。福海年龄小,但是个子高且长得胖,是班上同学中个子最大的一个,因为胖,眼睛显得有点小。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于是我好像没办法让他多站了,所以,他或许总是比别的同学少站了一些时候。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知道我的那些当年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的学生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长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我之前也听朋友说过她弟弟福海在一中上高中,只是一直没有遇见过,或许是见着了我也认不出他来了。今天看到福海,个子快有姚明高,还是胖。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比,我这个老师现在若是站在这个学生身边,可能离他肩膀还差一截。“福海这孩子,就是没话。”朋友的母亲在一旁似责备似补充。“我知道的。” 这个十多年前的我的学生,他在时间里长成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大男孩,却又用他长大了的样子,把当年他曾年幼的时光在此刻再次还给了我。
有一日闲散,收拾书柜,不经意翻出了久已不动的相册。女儿那时正在身旁,于是把相册拿去在书桌上摊开,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妈妈,你看这张照片。”我回过头去,看女儿指着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儿才七八个月大,我抱着她坐在走廊上,正专注地用一把小匙喂她吃冰糕。那是当时老乡政府房子被火烧毁后,我们住在乡畜牧站楼上一间大约十平米的单间里,女儿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那时的生活,一切都是简陋的,照片上,我们身后的砖墙上挂着隐约的蜘蛛网。“妈妈,我觉得你现在比那时候年轻很多。”我不禁笑起来,“怎么会呢?孩子,你现在都十岁了,妈妈怎么会比那时候年轻呢。”“不是,妈妈,真是这样的。”“是吗?”我笑笑,不再和她争辩。 女儿又看其他的照片,有一张是我抱着她在床上玩,隔着蚊帐,看得到我们那扇关不稳的窗。“妈妈,你现在真是比过去年轻了,不信你自己看嘛。”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们离开了畜牧站楼上那间十平米的单间,又离开了新盖的乡政府住宿楼,离开了工作生活多年的乡镇,离开了许许多多曾硌痛过我也温暖过我的日子。此刻,女儿却对着昔日的照片对我说我比那时候年轻了。这其间,究竟是我们穿越了时间,还是时间穿越了我们?
在我每天工作生活的小城脚下,有绕城而过的漾濞江,江岸一大片旧城,是昔日数百年间茶马古道上的繁华驿站,是旧年县城的中心所在。江上有始建于明代的古老铁索吊桥云龙桥,过了桥,是林木葱翠的飞凤山,山上有佛寺文殊院,有可以看见整座小城的望江亭。休息时,我们总爱穿过旧城弯弯曲曲的巷道,去云龙桥,去飞凤山。 几乎是每一次,我都在那一个固定的拐角、那座安静的落满时光的木门前遇到那位老奶奶。每一次,她总是坐在门前的木敦上,问我:“娘娘(读第一声,少辈对一般长辈女子的称呼。年长的人这样称呼年轻的女子,用来表达特别的敬重),现在几点了?”一开始,我总是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然后很认真地告诉她,后来慢慢听人说她总是这样问,每遇到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她都要问时间,即使是接连地有人过,她也接连地问。有一次我从这里走过,她问我几点了,我就告诉了她,一个多小时后,我回来,她再问我:“娘娘,现在几点了?”她根本就不记得我刚刚才从这里过去,她也不记得我以及从这里走过的人所告诉她的时间,她只是不停地问,问人家“现在几点了”。我看着她,又告诉了她一遍现在的时间,然后静静走过她身旁,心里涌满说不出的落寞。 这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她总是不断地向人询问时间,事实是,她早已与时间相别经年——那些对她有意义的时间。如今,时间对于她,只存在于那一句不变的询问里:“现在几点了?”至于别人回答她是几点,都已无关紧要。 后来,我再从那里走过,她又问我:“娘娘,现在几点了?”我茫然地对她说:“我也不知道。” 一如时间之于这片老城,之于数百年间穿过这里的古道沧桑,之于古吊桥,之于永不停息的漾濞江,时间在老奶奶的心里模糊了,然后,在我的心里模糊了。老奶奶的人生和我的人生,行走在各自安静而模糊的时间刻度上。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