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冬天(一)
2020-10-24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先是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大片的雪在天空里盛开,仿佛一些错过时节的花朵,在这个记忆零碎背景阴郁的清晨突然醒来。它们慌不择路,纷涌着向大地沉落。路边的梧桐树,在此之前挂满了黄色的叶子,每一片都在混乱的风中摇摇欲坠,似乎只等这场雪的降临。
关瑞
先是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大片的雪在天空里盛开,仿佛一些错过时节的花朵,在这个记忆零碎背景阴郁的清晨突然醒来。它们慌不择路,纷涌着向大地沉落。路边的梧桐树,在此之前挂满了黄色的叶子,每一片都在混乱的风中摇摇欲坠,似乎只等这场雪的降临。现在,它们终于凋落下来,在深刻而忧伤的黄里,像纷繁的往事那样一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
不冷。但是泥泞。天空泥泞。道路泥泞。行人和车辆泥泞。空气泥泞。广场泥泞。影剧院和汽车站泥泞。
整个冬天,似乎注定将是泥泞的。
那天,我很早起床,来不及像往常那样站在阳台上悠闲地抽棵烟,甚至洗漱,就匆匆出门。停放在楼下的摩托车被纯粹的质感的白色覆盖。我用一块满是油污的棉布拂去那些白,然后轻轻摁动电门,发动机很快启动起来。
路上。大片的雪花飞扑过来,我的视线因此迷乱,而且模糊。我不得不放慢车速,不得不尽量靠向路边,有几次踏板差点蹭到道牙上。尽管骑得比行人快不了多少,前轮依然把发黄的泥水甩到我的鞋袜和裤腿上。一种凉,渐渐渗进肌肤,直抵血液和骨头。
一辆接着一辆汽车,从我身边超过去。它们溅起更多更高的泥水,打在我的身上。我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绒衣,很休闲的样式。穿上它,我总是惬意地想象自己被一山坡的青草拥围着。可是现在,青青的山坡上,瞬间布满了黑里透黄的泥团,像牛屎,又像那些粘性十足的流言蜚语。
在华联超市门口,我的手机响了。手机揣在裤兜里。裤兜里溢出肖尔布拉克的酒香。多年前,我和朋友常常坐在马路边的茶摊上喝酒,聊天,看眼前一晃而过的女孩。我们喝一种叫肖尔布拉克的白酒,十五块钱两瓶。那些日子,我们把青春的忧伤全部浸泡在肖尔布拉克里,一口,一口,喝下,直到月色苍白,而夜晚却更加忧伤。后来,我们不再忧伤,不再喝酒,像洒落一路的水滴,渗入,或者蒸发,肖尔布拉克就成了一种久远的记忆。再后来,听到一首歌,《肖尔布拉克》,那里面有帐篷,有篝火,有朋友,有爱情,也有浓郁的酒香。怎么听都让心里热乎,潮湿,干脆下载到手机上作铃声。
我把摩托车停到路边,掏出手机。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她兴奋地说:下雪啦。女儿在冬天出生,出生的那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五岁的女儿喜欢雪,一下雪,就嚷嚷着要堆雪人儿,就在雪地里又唱又跳。看着女儿在雪里快乐无边的样子,我甚至暗暗下定决心,要给她改名,叫雪歌。我说我现在就在雪里呢,正往医院赶,过会儿我们一起看雪。她说,你快点来啊。她分明要和我一起分享她的喜悦。
一场持续的感冒之后,女儿被查出得了急性心肌炎,很快就住进了医院。有着两张床的病房,白色的墙壁上画满了小动物,悬挂在病床前上方的电视机整天播放着动画片,旁边的床位一直空着。被病痛折磨得有些虚弱的女儿对此欢喜得一塌糊涂,连扎吊针都忘记了疼痛和哭喊。我向单位上请了假,日夜在医院陪着女儿。昨天,护士进来通知夜里要给她抽血复查心肌酶谱。女儿最害怕抽血,抽血时一定要让奶奶蒙住她的眼睛。她奶奶只好陪她在医院过夜。
在医院里快一个星期了,没有好好睡过觉。这是自女儿住院以来,我第一次躺在家里的床上,却意外失眠。每每试图强迫自己入睡,最终都被更多的清醒击碎。夜的黑漫过疲惫,漫过双眼,漫过柔软绵长的时间,也漫过一个个气泡般瞬间破裂的梦。有一阵子,我猛然间想到,冬天到来了。
我曾经把秋天比作一个盛大的节日。在一篇日记里,我这样写道:“立秋了。就像眼巴巴盼着一个盛大节日的来临那样,我终于把那满目的焦渴和闷热望成了一河盈盈的秋水。在我最初的成长里面,就盛满了水一样的安静。母亲说我小时候也淘气,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没日没夜地疯玩,但我的骨子里还是安静得很。是的,母亲说的没错,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像那只粗瓷的大碗,盛着安静。有时候也得意忘形,手舞足蹈,左晃右摇,结果把碗里的水全都撒在了地上,痕迹在落满尘土的地面很快就消失。碗空了,空得叫人心慌,空得叫人欲哭无泪。那样的时刻,我本能地像风那样奔跑,四处寻找着藏身的可能,也等待着秋天的到来。我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我相信它能把安静重新盛满这只粗瓷的大碗。多少年了,我总是这样,晃掉碗里的水,然后寻找、等待,然后沉浸其间。”
很多年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就这样一次一次开始,一次一次结束。接着,冬天来了。我甚至想不起来,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究竟是怎样穿越了一个个冬天。北风,寒雪,枯枝,冰挂,这些失掉了血色的细节,不足以串起我散乱的记忆。重要的是,没有了水的碗里,比安静更加安静的到底是什么呢?可是我没有找到答案。
住院部的电梯门口,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焦急和不安。可高处的电梯仍在向更高处攀升,如同我要找寻的答案,越是急切,越是遥远,唯有等待,或者放弃。我选择了后者,毅然钻进安全通道,爬楼梯上去。
女儿正站在病房的阳台上看雪,天地同她一起欢喜无比。窗户推开了一半,有雪花飘进来,雪气冲散了消毒水的味道,房间因此显得清澈晶莹。我走过去,和她一起看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处的雪,仿佛目睹到了生命中一些不为人知的过程。过程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什么位置去看待过程。
要查房了。女儿很乖地爬上床钻进被窝,眼睛依旧滴溜溜不住地往窗外看。主治医生进来,认真例行每一道查房环节,然后交代我们几句,走了。很快,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开始给女儿扎吊针,没有减药,也没有加药,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儿科病区上半天不允许探视,门从里面锁着,因此显得很安静。除了护士进来换药,清洁工进来做卫生,这段时光完全属于我们。女儿躺在床上打吊针,我坐在旁边陪她看动画片,给她讲故事,教她识字算算术。雪一直下着,看不见太阳,但能明显感到它被时间慢慢往上堆积。
药液一滴一滴注进女儿的血管。她渐渐睡去。我也被困意袭扰。走到阳台上,一个人,看雪,看冬天,看自己映在阴郁的天空里的影子。偶尔有风吹过,雪花飞旋,光芒飞旋,似乎要刻意隐去些什么,剩下的只是模糊。秋天走了,冬天就这样来了;还有春天,夏天,一个个来了,又走了。时间,季节,如同过客,熙熙攘攘,来去匆匆。多少年了,不曾留意,甚至转身就忘记了它们的面孔。待到留意时,冬天已经开始上场。坐在深秋的夜里,我曾经多次设想过这个冬天的模样,包括场景,事件,也包括色调,旋律。像作文那样,我不停地修改我的设想。然而,带着漫天的飞雪,带着充满暗示意味的泥泞,真正的冬天从高悬在女儿头顶的药液开始,对我的设想做着最后的修改。
那天中午,一个比我女儿小一点的女孩住进来。她叫玲玲,总是头疼,被怀疑是脑炎。医生很快安排她做了腰穿。到了晚上,玲玲不但头疼加剧,而且整个脊椎都疼痛难忍,没有办法躺下来。她的母亲只好一直抱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哄着。玲玲的哭声如同锋利的刀子,在房间里狂乱地挥舞。它割碎了一切,它使一切都颤抖不已。值班医生一次次进来,除了给服安定和止痛片外,就是安慰玲玲的母亲:这是做了腰穿的正常反应。我丝毫不怀疑医生的说法,但是从玲玲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我看见疼痛正在噬咬一个弱小的生命,在这个初冬的夜晚。
我转头看女儿。她在小病友的哭声里,居然熟睡不醒,呼吸细弱均匀,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在深秋的林间安静地流淌。再次走到阳台上,雪还在下着,微弱的白光堆积在地面上,树木被黑色覆盖,但枝头总有雪的纯白伸出来,朝着它们自己的方向。隔着玻璃窗,我依然能感到外面的空气潮湿,凝重。身后的夜灯亮着,我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孤独,恍惚,仿佛细碎的往事被重现,被剥离,被深深穿越。
那一刻,我终于确信,冬天来了。一个有着意外开局的冬天,来了。
我顿时陷入巨大的荒凉和忧伤之中,直至泥泞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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