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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在自己的秘密里垮下去

2020-10-25叙事散文孙光新

[怎样对他描述]现在我正在读着的是罗曼罗兰的《名人传》,他在这本书里这样写一个伟大人物:他不像是这伙人中的一员,倒像是在看押着他们:他好像正要把他们押回牢房去。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怀念着的那个老头,他也一点不像我们村子里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他
[怎样对他描述]
  现在我正在读着的是罗曼•罗兰的《名人传》,他在这本书里这样写一个伟大人物:他不像是这伙人中的一员,倒像是在看押着他们:他好像正要把他们押回牢房去。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怀念着的那个老头,他也一点不像我们村子里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一直在乡下过着平庸而快乐的小日子,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的事情了。这是我以前对他的认识,当时我还是一个无知的孩子,那时我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现在想来,有可能是我误解了他,我的简单与无知使得我无法也无暇去了解他的内心。我只看到他的碌碌与平庸。有谁知道看似平静的河流的内部的汹涌、激越,同样的是,有谁能了解一个平静的外表之下的寂寞、痛苦或者荒诞、茅盾的内心。这样说,此前我一直在错误地读着他。   现在,那些灰暗而又略有些潮湿的时光使得他的样子愈加模糊和虚幻起来,愈是这样,我就愈加努力地回想他那熟悉的样子,还有他说话的声音。但是他的影、音随着我的回想一点点地回到古老的洪荒之中,如光速般离我远去。我没能给他留下一张照片,以资我在某些时候去怀念他。这样,关于他的许多往事便在我的内心里变得零乱、无序不堪。甚至,我已经无法完成对他的完整的讲述,但那些关于他的凌乱、细碎片断仍让我产生一种围在寒夜的篝火边上的温暖感觉。   我对他的看法正在逐渐改变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的怀念与日俱增。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内心,我正在重新审视这个老头。对于我的家族中的这位长者的回望,我想,也许能发现我身上的某些印痕,那是自我审视所无法看到的。在我的家族中的这位长者身上,我试图寻找到我的性格中的与他契合的一部分,那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主流,是我们这个家族绵绵不绝的流动。回过头来,审视自己,我身上的太多的东西,是他的延续,是他的新生。我想起了家族中的太多的人,他们多像一座座的桥。他们,有祖辈的大祖父、二祖父、祖父,有父辈的大伯、父亲、姑姑,在他们身上,我看到的,有自己,还有曾祖父,当然也有他们每一个人。其实,这也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汇成了家族河流的滔滔与不息。   我对他始终不曾改变的,并且愈来愈认真的的看法是,这是一个可爱的,让我尊敬的老头。绵绵不绝的时光,会将我的这个看法堆积得越来越厚。我的两个孩子也会通过我这个桥梁去认识这个他们从没有见过的老头。   这样,我可以以某些碎片的形式去叙述这个老头,以完成我们这个家族史的每一个章节,使得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血肉饱满、真实可信。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它的真实性将胜过它的完整性,大家应该清楚,那也是因为时光的尘埃正一点点地把我们每一个细微而具体的个人掩埋掉,这不是哪一个家族的悲哀,人类历史的长河以它滔滔的力量冲刷着一切。正如同他身上的许多琐碎小事为我所忽略掉一样,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一生的简单透视,在正确与错误之间,我不做出任何选择,我只是去用白描的手法,以冷静而认真的态度去做简单剖析。我将信马由缰地去完成这个描述,我的意思是说,在对他的描述中,一如既往,我将失去自己的法度、规则与技巧,情感将支配一切,我举着相机,对准他的镜头是推还是拉,我真的一点也不清楚。

[他的秘密]
  前面说过,我几乎无法描述他的样子。尽管他与我们生活了一二十年。现在,我唯一清楚的是我比以前更加爱他了。我想,这首先是源于他对我的爱,或者说是溺爱。   现在,我开始回过头来去想这一点,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我。这个一辈子没有生养的老头是否是怀着一种愧疚与补偿的心理把他对这个世界的爱都给了我一个人,他是否想到了那个比他更老的老头。他在着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这一点。那时,我只是知道,他看到我就高兴,他喜欢我的调皮,他纵容我的一切,在他眼中,我是最好的。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我是太阳系中的太阳,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行星,只能围绕着我转。我的喜怒哀乐如同强烈无比的恒星之光源源不断地照亮着他的生活。回想起一些关于他的往事,那时候他费尽心力地巴结我、讨好我。我想,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在赎罪,因为他没有完成我们这个家族的传承,但是,在我的身上,他看到了这个传承。那个时候,我正光着屁股霸道地满院子乱晃,我的雄性的童子尿肆无忌惮地浇灌着这个院子里一切可以浇灌到的地方,在那高高扬起的一线童子尿里,他看到了一条不息的河流,他看到了他的家族川流不息的流动。   在我的家族中,这是我最喜欢的老头。   他与大奶奶一辈子没有孩子。他与我们住一个院子。过年的时候,他总要让我去与他住在一起,我总嫌他的被子油乎乎的,一进被窝凉凉的。他就讨好我,许愿给我什么好的东西。年夜里醒来,他就给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炮仗,他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的。他出去与那些老头们在一起吹牛说,我大孙子每到过年都吵闹着要跟着我在一起,撵都撵不走。吹牛的时候,我就在边上,为了不让我说话,他说完话紧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给我:去一边玩吧。我拨开花绿的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蹦跳着一边去了。   现在,我对他的怀念越来越深。有时过年回家,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与弟弟说起他:要是大爷爷在就好了,他看着我们的两个孩子不知会多高兴呢。有时,我看着小女儿与小侄子在院子里尽情地玩耍时,我就想起我的小时候,想起与大爷爷在一起的日子,泪水就会不自禁地流下来,若是他还在就好了,让这两个孩子牵着他的手,一前一后地,那样子一定会满足他虚荣的内心……   我想,在这个老头的内心里,他一定是以我们这个家族的长者自居的,他要看着这个大院子兴旺下去。他的这个有点过于迷信的想法像一粒种子一样埋在他的内心里,一天天地在他内心里生长着。也可以说这是他唯一的野心。多年后,我窥破了他内心里的秘密。他平静地守护着他的这个秘密,脸上不动声色。他在黑夜里高兴得睡不下,他偷偷地乐着。他要让他心中这颗秘密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而,我就是他心中那颗秘密种子的核心,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可惜,我没有能够让他看到这个秘密的成长。但是,他最终也看到了,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八岁的小男孩在这个院子里吵吵闹闹着已经近十年了,这个寂静的小院子因为两个孩子的吵闹而沸腾起来,这吵闹声也一定惊醒了他。

[他的叹息]
  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他是一个农民,以种地为生,可惜,他的庄稼却常常种不好,荒草掩过了他的庄稼。在那些荒草面前,他失望的叹息声又掩过了那些荒草,最后他那窘迫的日子又掩过了他的叹息。   好像,他并不屑于那块土地。   他的叹息太过于短暂,刚刚张开嘴,“唉”字还没有完全吐出,还没有落地便结束了。他不太看重土地上的事情,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农民。后来,当我想到老爷爷的时候,我觉得老爷爷一定不太喜欢他的这个不爱劳动的长子,首先是因为他对土地的厌恶。二十年里,我从没有听到他在我面前提起过那个比他更老的老头。   他的叹息声那么短暂。他的叹息声永远不如他地里的荒草的生命持久。他不是被荒草打败的,他是不屑为那些荒草费心伤神的。他一转身,便离开了那片被荒草掩没的庄稼。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觉得那些事情远比荒草掩过庄稼这类的琐事重要。他跑得比荒草快多了,荒草要等到秋天才开始枯萎的。   他的那些重要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比他自己还清楚。他其实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糊涂,仔细一想,我也是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糕。在一点上,我好像是得自于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禀性里有与爷爷相似的地方,也有与父亲相似的地方,但却与大爷爷相似的更多一些。这是不是我们家族每一代第一个男子的特点。大爷爷是老爷爷的长子,是祖辈的长兄。父亲在父辈中行二,虽然栓亭大伯青年而亡,我父亲是实际意义上父辈中的长者,虽然对于栓亭大伯太多的事情我都一无所知,但我想,我们的禀性里一定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我是父亲的长子,小侄子是我下一代中的唯一男性。几十年的观察,我发现我与大爷爷、父亲的性格中有很多是一样的,而在那个九岁的小男孩身上,我又看到了我儿时的德性。   我还是来说说他的那些事情,比如喝酒。炎热的夏夜里,我们都在大院子里吃饭,以石榴树为界,石榴树的北边,是我们一家子,石榴树的南边,是大爷爷和大奶奶。他那清淡的饭桌上总少不了一壶劣质的老白干,菜倒是无所谓,一棵葱或者一根黄瓜。喝罢酒,他就喊上我去街口乘凉。街口的人已经很多了,有人说,我们早就等着你了。那些人是等着大爷爷给他们说《施公案》的,有时候是《三国故事》。街口有两个讲故事的,一个是大爷爷,另一个是长增大爷,他说的是《岳飞传》,他们都有各自的听众。大爷爷爱说着说着就自个打起呼噜来,肯定是那一壶酒的原因。现在我怀疑,他不太关心地里的庄稼就是与这些故事有关。我不知道,他是否如那个伟大人物一样,想把他的那些听众押回到他的故事里去。但他自己的心思却被他的这些故事牵了进去,里面的人物,如施公、如曹操,都是心存天下的人物,那片庄稼地哪里有他书中的天下那般广阔。   他是时常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他一个想把我牵进去。冬天来了,他坐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戴着老花镜,拿一本又黄又破的书在看。我凑上去看了看,那里面的字,我几乎不认识,笔画那么多。我问他看的什么书,要他讲给我听。他的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看我,说,我的这些宝贝都会留给你的,长大了你自己看吧。   他说的宝贝,原先我以为会有很多的,后来见到的时候,只剩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施公案》。原先我还见过一本《三国演义》,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我终于知道了他夏夜里给人讲的那些故事都是从这书上趸来的。那时候,一个识字的人在乡下竟有那么大魅力,我可以想象他的周边围满了人时,他内心里的骄傲与优越。那时候,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他与农村、土地,甚至庄稼都没有关系了。他想象着,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是这个村子里最耀眼的人物。

[他是怎样垮下去的]
  这几年,我经常会独坐着傻傻地想这样一件事情: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名?利?有太多的是遥远而又不可及的,太虚无,而当下呢,我们为了什么,为衣食么,又太庸俗、太琐碎。紧接着,整个的身子好像散了架似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来,一种万念俱焚的感觉随之而来。比如我目前写着的所谓的文字,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文字,名?利?还是别的一些欲望,即便是流传千古,总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的。这样古怪的念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内心,我想,也许是年龄在作怪吧。年龄真不是一个好东西,它能从心理上摧毁一个人的。   但是,我写着的这个老头,他的年龄比我大了好几把,但我却没有看出年龄在他的心上留下什么。我怀疑,这个比我老好多的老头比较狡猾,总是善于妥协,凡是困难的事情,他就轻巧地逃过去,他绝不让那些事情逼迫他,把他压垮;他喜欢的事情,他就欣欣然地去做一点,这多像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然而,我却更多地看到了他的潦倒,那是他与庄稼的故事,他一直在回避着这件事情。   我怀疑他自己对自己农民身份的怀疑与否定。我甚至以为,他在骨子里对自己的农民身份的自卑感。这种不太健康的想法一直盘踞在这个潦倒的农民的身上,他表现出来的就是对农民、农事的回避。他把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小的时候,就爱看书,学习也好,当村子里别的孩子在田野上疯跑的时候,我却躲在家里看书、学习。对于这件事情,他逢人就说:我的大孙子一看就是个秀才命,这都在脸上写着呢。每年放寒假我看分数回来时,他总是第一个在家门口等着,见了我就问第几名,然后急急地接过我的奖状,由他向家里人宣布我的好消息。最后是拿锤子、钉子,他要钉奖状了。他把我的奖状钉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来了人他就说这事情。他决不把奖状贴在他住的南屋里,因为那屋子又小又黑,人来了是不去那小南屋的。他幻想,我一定会摆脱农民的身份,成为他期望的人,比如读书、写作。然后,他就看我写的书,看完,他就讲给村子里的孩子,最后得意地说是他的大孙子写的,还说这些都是他教给他的大孙子的。就是这个内心的秘密在一直支撑着他。   然而,直到他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也没能看到我写的一篇文字。但令他欣慰的是,我终于去了远方的城市读书了,在我们村子里,那是唯一的荣耀。他以为,我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更不屑说村子里那些只知道与泥坷垃打交道的俗人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曾经是大半辈子为了衣食而不得不与泥坷垃打交道;在那群俗人的背影里,就有他的影子,这是他逃也逃不掉的。他甚至不曾想到,他想象中的那个写书的小孩子,目前正充满了对那群俗人的向往与敬意,而且,也正在写着那群俗人。   我怀疑,他试图对我说出他的秘密的理想,说出他的高贵,他的与众不同。可惜,我没有给他这个时机。在十几年前的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无望地合上了他的疲劳的眼睛。在最后的那一刻里,他可能吃力而又艰难地在四周那逐渐模糊下去的面孔中寻觅过我,可惜,他没有发现他最爱着的长孙。那个时候,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听雨,啪嗒啪嗒的雨声令人想家,事隔多年,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否在那一场不急不缓的雨声里想起过这个爱着我的老头。   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秘密里,就是那个秘密把他一点点地熬垮下去的,我想,这是他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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