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殊院,梅花
2020-10-25叙事散文敬一兵
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穿越迷茫的时空,手牵手聚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缘分,一定就是一次预谋的安排。一个收藏了宋本绣像《金刚经》、印度梵文《贝叶经》和日本鎏金经筒的文殊院,与两株驻足在花盆里的梅花,同时进入了人的视野,其间没有一丝分隔的空间,或
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穿越迷茫的时空,手牵手聚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缘分,一定就是一次预谋的安排。一个收藏了宋本绣像《金刚经》、印度梵文《贝叶经》和日本鎏金经筒的文殊院,与两株驻足在花盆里的梅花,同时进入了人的视野,其间没有一丝分隔的空间,或者离去的意图。倘若目光打算从文殊院与梅花亲密相依的情形里,去追寻二者血肉关系的踪迹,那无疑是走进了死胡同。当我的视线,与无数双眼睛的视线,雨点般降落在梅花身上的时候,这样的认识,便越来越坚定了。
偶尔有一丝阳光,从阴霾的缝隙中挤出来,走到我的背后,与我一道注视梅花。梅花没有因为我的视线和阳光的一同抵达,喜笑颜开,也没有因为我用手指轻轻触摸,表现出羞涩躲避的姿势。这些梅花,一个劲地裸露出所有的娇艳姿色,完全忘记了作为生命的符号,记录和守护自然真谛的责任。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比如汩汩流淌在花瓣脉络里的水分,没有因为掐捏而溅泄在我的手指上,清新的香气,也没有因为我的久久守候而悄然爬上我的衣服。我相信,梅花不会因了与文殊院肩并肩立在一起,就肆无忌惮地高傲起来,或者因了与文殊院的忘情相会,彻底放弃了极有可能造成对她生命威胁的危险的警惕。面对这些麻木的,并且是毫不费力就怒放开来的梅花,我很惊讶。我倾了身体,细细观察,发现在每一枚梅花的花瓣上,都有排列得十分规整的纤维痕迹,从我的眼皮子底下走过,没有泄露出一丁点的举棋不定的犹豫,抑或自由散漫的杂乱气息。我恍然醒悟,这些梅花,包括嫩绿的叶片,都是用布做成的。
不知道如何解读布做的梅花的情形,没有发生。那些被制作人选中的粉红色布片,十分轻松地就肩负起了留驻梅花青春的责任,褪色、凋谢和枯萎的客观规律,在布面上止住了移动的脚步。显然,布,成为了梅花永远保持怒放状态的有效补偿措施,也构成了制作人坚持要让梅花在没有水分、土壤的条件下,继续不知不觉怒放的决心。这就意味着,制作人的意图,是要将梅花的运动过程,导向事件的终点——时间。粉红色,既是梅花的本色,也是制作人对时间这个词汇所予以的崇高敬畏符号。粉红色,让梅花的意象,能够在追赶时间的过程中,跳得更高,跑得更快,飞得更轻盈。凭借时间是历史的痕迹这条线索,我以为我找到了制作人的动机:布做的梅花,才能够帮助我们躲过那些导致精神枯萎、灵魂脱水、价值观病变和认识休眠的浩劫。确实没有想到,普普通通的布料,铺就了我通向历史的道路,让我有机会在这条道路的一个岔口处,看见了将梅花和风马牛不相干的文殊院,安排在一起的那个预谋的全部隐秘。
布做的梅花,轻而易举,就取代了真实的梅花生命,还有她的全部梦想。一针见血的片面极端形式,没有给我留下想象的空间。用布来驮运或是延续梅花的生命形式,究竟是一件好事情还是坏事情?脑海里刚刚生成辨析和丈量的企图,就被文殊院周边的商贩吆喝声给岔开了。“三大炮”,“烤牛肉”,“伤心凉粉”,“叶儿粑”的叫卖声,被商贩们一把一把地抛掷而来,塞满了我的耳朵,也塞满了文殊院的耳朵。弥漫的油烟,五颜六色的光泽和杂乱的痕迹,像雨一样四下泼洒,披了我一身,也披了文殊院一身。佛教的精髓和古典主义的精华,在吆喝声、油烟、五颜六色的光泽和杂乱的痕迹包围中,模糊成了一个背影,只留下一个不断转过身来,可怜兮兮回望我的姿势。这些意外停泊在我眼前的景象,被拥堵的人流和车流,挤压成一个又一个孤立的词汇,像是一条大鱼随水漂流而去后,身上被刮下来的几片鳞片,单薄而又伤感。
无论我怎样想象,文殊院依旧没有在我的眼前,演绎出一场金戈铁马的狂纵。即便文殊院周边的景象,生出了无数卷曲的手和枝蔓纵横般的脚,你推我挤,呱呱叫着,兴奋地走进了新建起来的文殊坊的奢侈环境里了,文殊院朱红的院墙和黑门,如暗中的潜流,默不着声,继续呈现出孤单而又伤感的愁绪。面对我目光的触摸,朱红的院墙和黑门,竭尽全力,想从一层又一层油漆的覆盖,还有不断侵略的油烟,五颜六色的光泽和杂乱的痕迹的缝隙间,展示出旧日的窗扉、门楣和瓦砾的斑斓与壮观的努力,终究还是不能如愿。文殊院昔日气势磅礴的风采,连同它剔除了形容词和副词,只有动词和名词的干干净净的叙述方式,正在被城市的暗示、繁荣的饥饿、神经错乱的季节、亢奋的韵律和日益膨胀的思想,吞噬。即便康熙皇帝的御笔,性鳞和尚历尽艰辛的步行募化,以文殊院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清代佛教徒继续生活的依据,成为再后来的草芥人物的精神寄托,像纯洁花朵开在他们心中的文殊院,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类似罂粟的蛊惑,从风长的生活中捕捉到了混乱的、病态的、鄙俗的、琐碎的元素,作为坚硬的材料,以逻辑的精密性和哲学的合理性,筑造成缜密的骨骼系统,加以合围锁闭。
阳光还没有拿出更多的光和热,阴霾就让它回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去了。相比之下,文殊院的情形更惨,它像一棵还没有结出黄瓜的植株,刚刚才开出几朵无可奈何的小花,就被弥漫的油烟,五颜六色的光泽和杂乱的痕迹,相互勾连扭结成的逼人的硕大叶片,遮盖得严严实实,让眼睛不能够越过叶片,看见后面的事情。如果不是自以为是和贪婪,我确实再也无法找到理由解释,由人制造出来的这枚硕大叶片,因了嫉妒,或者是漠视,报复性地将文殊院遮盖得如此严实,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留下。文殊院与现代人的价值观是不同的,它不能像商贩那样,拿出美味可口的食物,自然就被人漫不经心地放置在了一边。
我的目光,始终不能找到机会,掠过喧嚣与嘈杂,安安静静降落在文殊院的身上。笼罩在文殊院身上的喧嚣和嘈杂,不断变换出比文字还会言说的图案,弥漫在我刚刚才开始的阅读之中。有几次,我的眼光,险些就要把沉沦中的文殊院的原始景象,从迷障的烟尘中拔出来,无奈,喧嚣的烟尘用肮脏的手,坚持着又把它们像弹簧那样折叠了回去,使它们欲在我的眼帘中,再次舒展开来的希望,烟消云散。如是的情形,让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潮湿起来。卓越、伟大和历史的淳朴,以最微弱的声音和最微弱的姿势,抵御和忍受数不胜数的痛苦,但始终不丢失自己的优美姿态,这不是一个巨大的谜,而是我的眼睛,心甘情愿融在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歌唱之中的内心使然。在漂泊之中把握生,把握死,把握对人类灵魂的描述,并把自然和人类原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灵魂,挖掘得如此精深和微妙,像菩提一样充满了灵性的鲜活色彩,恐怕也只有文殊院了。
如果说,用布做的梅花可以延续梅花的生命和永驻灿烂的绚丽,或多或少还有一点悲悯的味道的话,那么,用文殊院作为讨生活赚钱的舞台,以弥漫的油烟,五颜六色的光泽和杂乱的痕迹当作表演的道具,就绝对是一次预谋了。我不知道,这样的预谋,以五颜六色的彩膏,光怪陆离的音符,缤纷杂乱的旋律贴在梅花和文殊院的身上,究竟是不是唯美主义的完善体现,但我却十分清楚,这样的预谋,肯定是对自然的一次遮盖和掩埋,就像泥土对死者和死者曾经拥有的一切生活的掩埋一样。怀旧与伤感,不是也不可能要回到过去,同时也不是对历史的回避或遮盖,而是要在现实面前保持警惕。现在我才明白,我的眼光,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努力想穿越弥漫的烟尘,穿越被喧嚣苔藓一样年复一年深埋了的时间下面,去触摸自然的真实,就是一种警觉的本能再现。一切事物,都不能够遮盖自然的存在,自然也总是会用自己的光芒,覆盖一切事物。这样的想法和认识,仿佛文殊院里高高坐在莲座上的观音菩萨,往下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我一样,我一下子就获得了澄明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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