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春天，为父亲栽一棵树

　　父亲生前很爱栽树。 　　我家在村子最北面，屋后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屋子和小河之间，有一片阔大的的空地，屋子前面，也有一个大大的院落，这些地方，被父亲看作天赐的种树良园。还清晰记得父亲第一次大规模种树的情景，大约是年后一个多月光景，小河里冰层融化了，小草从地下探出头来，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小虫也悄悄爬出来，这时，父亲脸上露出微笑，对我们说：“春天来到园子里了，我要开始栽树了。”他去集市上，买来很多树苗，有榆树、槐树、枣树、柳树、桑树和桃树。那时，生活艰苦，缺吃少穿，父亲栽下这些树，是想利用它们的食用价值，帮助我们熬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将近一百棵树，父亲栽种了十余天，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规划，刨坑，填土，浇水，一棵树栽好，要很长时间。我和哥哥也兴高采烈地忙前忙后，从河里提水浇树，给父亲烧水倒茶，好像种下的是一个希望，不久的将来，它会赐给我们很多殷实而美好的东西。 　　父亲早年上学时，对陶渊明格外崇拜，他把这样的雅好融在了种树上。他在院子西侧栽了5棵柳树，戏称是受了陶渊明的雅号“五柳先生”的启发，并要我们向五柳先生学习，也能写出传世的经典文章来。他在屋后的园地里种下了几棵桃树，戏称那儿是桃花源，我们可以在源里读书，写字，熏陶陶渊明的才情。我们还未入学堂，从父亲栽下的树里，就先认识了一个叫陶渊明的文豪，于是觉得父亲的种树是一种智慧，是一门大学问。 　　树全部栽好后，房前屋后，简直成了小树林，父亲叮嘱我们，要好好爱护它们，常浇水施肥，才能长得快，长势才会好。我和哥哥分了工，他负责看护屋后的，我负责护理院内的，父亲笑着说：“无论房前的还是屋后的，都是我们的财产，都是我们的银行，有急事时，可以砍几棵卖掉，就像从银行里取钱那样方便。”我们咀嚼一下父亲的话，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于是对它们更加呵护备至。 　　随着春天的脚步渐深，小树开始泛绿，发芽。夏天到时，长出了小小的叶子。它们身上流溢出的勃勃生机，是那么让人欣喜，就像母亲在等待新生儿的成长，看着他会说话了，会跑步了，身材长高了，长胖了，那种幸福，是每每让心灵产生悸动的。 　　几年过去，各种树都开始发挥食用价值了。先是榆钱开了花，母亲为我们做榆钱窝头，香香的，黏黏的，味道特美。接着槐花开了，一串串地绽放枝头，直引得我们唾液潜生，母亲为我们蒸着吃，煎着吃，做馍，烧汤，这么多种类的槐花食品，在以吃窝头就咸菜为主的日子里，算是为我们打牙祭了。树还小，榆钱和槐花结得不多，父亲和母亲，一点儿都不舍得吃，他们把树的馈赠全部留给我们，只是远远地，欣赏着我们的快乐，看着笑容绽放在我们的脸上，他们的心里，也就乐开花了。 　　实行承包制后，我家告别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此时，父亲看着房前屋后的树，发出浓重的叹息，它们陪伴我们度过了近十年的艰苦岁月，可它们的树干长势不快，指望它们实现换钱的愿望遥遥无期，而我和哥哥都要去镇上读初中了，几年后还要去城里读高中，读大学，需要的钱会越来越多，这些树木不能成为丰盈的存折，父亲含着泪，把大部分砍掉了，只剩下五棵柳和桃花源，那是我们的希冀，还要引导我们成长，父亲便把它们保存了下来，空出来的地方，栽上了长势快的意大利杨树。 　　意大利杨树果真长势旺盛，就如同十几岁的少年，身子骨疯狂地拔节。不几年，就合抱粗了。每年春天，父亲都拿着锯和斧子，爬到树上去，把旁逸斜出的枝条砍下来，以使杨树长得更高更快些。有一年，父亲爬到一棵杨树上锯枝条时，蹬踏的那根树枝咔嚓断了，他从三米多高的空中摔到地上，摔断了左腿，整整一个春天，才痊愈。 　　我和哥哥上高中和大学那几年，每年夏天，父亲都挑拣几棵最粗的卖掉，我们的学费就来了。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春节回家，看到房前屋后还有十余棵钻天杨，心里很高兴，我对哥说：“父亲种了一辈子树，还没往自己身上用过呢，这些树，就让他用来养老吧。” 　　过了几年，城里进行住房改革，我和哥哥同时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要拿高价买房子。工作时间短，手头没有积蓄，但不忍心向父亲伸手，他除了几棵树和一副狼狈的身体，再拿不出什么。可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是从邻居家的孩子那儿知道的，邻居家的孩子从济南回家筹钱，父亲便想到了我们的处境。几天里，他把所有的意杨都砍倒了，共卖了三万多元。院子西侧的那五棵柳树，也砍掉了，父亲把它们做成了很多切菜板，拉到城里，卖了两千多元，全部给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第二年一开春，父亲就筹划着在房前屋后再栽些树，可身体突感不适，去医院检查，不幸患上了绝症，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冬天，当父亲的坟茔在田间立起时，我筹划着来年春天为他栽下了一棵树。《左传》云：“思其人犹爱其树”， 明代程朱理学大师朱熹曾在祖母墓上栽了19棵杉树，来怀念去世的祖母。一晃，父亲去世六个年头了，每天春天，我都在他的坟前栽下一棵树。现在，春天又到了，我还要栽一棵树，让父亲拥有属于自己的树。